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不惑>第22章 明湛

  会试黄榜公布后,紧接着就是殿试。赵献还没能亲政,殿试的官员人选自然就比往年多上些。贺牗歇了不过一日,就又要忙活殿试。

  按照以前定下来的规矩,殿试一般都设在崇政殿。从天没亮的时候,御药院的内侍就开始在崇政殿殿廊设桌案,写了名姓的帷幔等。考题一早就雕印好,届时每位举人各有一份。

  贺牗混了个考官职位,到时候身边坐的都是名宗宿儒或位高权重的人,比如大学士邵濯,又比如宰相盛鸿祯,他算是里面官职最低的一个。

  早上醒来时手脚都是冷汗,身体并无不适,他也没在意,穿戴好官服便打马往宫城去。

  那些举子们到的尚早,依次从和宁门入,在崇政殿石阶下候着。一个个身穿襕袍长靴,看起来也算精神。

  殿试的考官比不得会试,多则二十余人都有,仅贺牗这般的初考官就十人,更不提还有覆考官。

  到了时辰,掌管殿试一应大小事务的御药院内侍引着贺牗走到崇政殿后庑落座,覆考官则都坐在西庑。

  从眼下的位置看去,举子们的座次都设了帷幔,看不清面目。贺牗百无聊赖的回头,发现自己和盛鸿祯之间还隔了一个人。

  看来这场殿试当真是无趣。

  如他所想,赵献虽然年轻,但今年的殿试和往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规规矩矩的来。

  考题总共三道,考的赋诗论。等候答题的时候,同僚隔着帷幔看去,难免低头窃窃私语,猜测哪位会是新科状元。

  贺牗对此不感兴趣,有人同自己攀谈就应和几句,只是渐渐地深感不力。明明早上来时还觉得精气神尚可,现在竟头晕脑胀的难受,连那些殿试的举子说了什么都无暇顾及。

  浑浑噩噩的不知多久,睁眼看人都有了重影。他心下暗道糟糕,思来想去才认为是昨日的冷水澡坏了事。

  “贺中丞无事罢?”

  坐在他身侧的是吏部尚书,听到旁边传来粗重的呼吸,这才察觉出不对劲。

  座次之间隔的不远,有人交头接耳很容易就引起注意。吏部尚书说完,盛鸿祯便也被惊动,跟着侧首望过去。还不到静坐就热的难耐的时候,贺牗却一头细密的汗,脸色更是透着不正常的红。

  难受到一定程度,贺牗根本无暇顾及盛鸿祯如何,一只手抵住桌案,强撑着摆手,“尚可……”

  一开口,声音都有气无力,打飘的厉害。

  吏部尚书见他要硬撑,也只得作罢。

  盛鸿祯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就移开落在被赵献问话的举子身上。

  若他没记错,这是最后一位了。

  虽然说是最后一位,但琐事总是免不了。规矩慢慢的走下来,直到了日头都弱了才算真正结束。

  前来做考官的官员自殿内三三两两离去,盛鸿祯还未下崇政殿的石阶就被同僚抓住攀谈。

  那位同僚略显惊愕,毕竟按照盛相的性子,是不太喜欢被这等无谓的事绊住脚,鲜少见他同人聊上许久。

  贺牗哪里晓得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终于熬到头了,迷迷糊糊的就扶着圈椅的扶手起身往外走。

  脚上软的似踩了棉花,挪动一步都费劲。他依靠梁柱慢慢走到殿外就撞到站在石阶上和同僚说话的盛鸿祯。

  贺牗下意识要拱手见礼,“相……”

  没了梁柱稳住,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与盛鸿祯撞了个结实。

  “盛相当心!”

  盛鸿祯是立在石阶上,猝不及防被撞很容易被带的跌倒滚下去,那同僚当即担忧出声,要伸手相扶。

  粗重的呼吸透过官服热的惊人。盛鸿祯像是早有准备,没有被撞倒,两只胳膊及时把贺牗架的稳当。就是二人的姿势在外人看来奇怪,很像这人受了什么沉重打击,对着他抱头痛哭。

  路过的同僚见礼喊一声“盛相”,都不由自主投来疑惑的目光。

  好在贺牗虽然烧的糊涂,但还能走上两步,二人与车夫合力将他送上马车才松了口气。

  四周陡然昏暗下来,那人斜倚在车厢内安静的像个假的贺牗。他身在御史台,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就属他最能说,当然,说的多半是废话。这会儿老老实实的缩在车厢一角,倒叫盛鸿祯无端想起二人年轻时的那点交情。

  他坐近些,伸手摸上对方的额头,果真烫的可以。

  贺牗看着是热的紧,实则又冷,整个人都禁不住轻轻发抖,恨不得缩成一团取暖。三十余岁的人了,病起来的时候也同小孩子无异,无意识的从哪里找些安全感。

  “明湛……”

  火炉般的额头多了个微微凉的手,贺牗舒服的主动往前凑了凑。他半晕半醒,迷蒙中恍若身在嘉元年间,那些不再被提及的往事全部涌现侵蚀理智。

  自从嘉元六年之后,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愈发的疏离,从未缓和过。这句“明湛”阔别多年,再从贺牗嘴里听到竟也不觉得违和陌生。

  盛鸿祯未应声,低头看去的时候又被他腰间的铜钱吸引目光。

  记得他去送药的时候,贺牗还说这是旧物。

  铜钱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地躺在那,盛鸿祯俯身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只是枚再普通不过的嘉元重宝罢了。

  “别动……”

  病的糊涂,意识到有人拿了铜钱,贺牗就要把盛鸿祯的手推开,好似挂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盛鸿祯也不是贪图一枚铜钱的人,干脆坐正了身子等马车到了这人的宅子就赶紧放下去。可惜就算病了,对方也不是安生的主。

  马车颠簸中,他常年带着的香囊络子成了贺牗眼里的逗猫之物,连连挥手终于抓住。

  腰带上一重,盛鸿祯垂眸,“我不碰你的铜钱,你倒又来招惹我的香囊。”

  贺牗也抬头看过来,固执的握着香囊不松手,烧的眼里氤氲,凭白添了无辜委屈。

  “儆言比它好……”他口齿不清嘟囔。

  “什么?”盛鸿祯没能听清。

  喉头滚动,那人又倏地消了声。过了会儿又开始说些胡话,这次却清晰的多,盛鸿祯甚至能听出里面多多少少的委屈和质问。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明湛,我登了天子堂,你何故疏远于我?”

  若非他额上的温度真实,盛鸿祯都要怀疑贺牗是不是有意捉弄。他被扰的心烦,又隐隐约约觉得这句话像压抑着什么汹涌奔流的东西,平日里却不被贺牗允许泄露半分,怕惊扰了他似得。

  经提醒,盛鸿祯才想起这是他在嘉元三年时说的话,没想到病糊涂了反倒又被提出来念叨一番。至于疏远的缘故,他可不打算同病鬼白费口舌。

  又折腾了片刻,马车终于停了。

  六出刚迎出门,还在想怎么偏偏都是家主不在的时候来客人,双脚刚站定,就看到盛相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盛相?”

  既然盛相都出宫了,怎么家主还没回来?

  正疑惑着,六出冷不丁的被一个人压个正着,回过神发现正是主人家。

  好不容易把人撂下了,盛鸿祯板着脸道:“给他请个郎中。”

  说罢就吩咐车夫掉头离去。

  六出还架着贺牗发呆。

  怎么感觉盛相生气了?

  很快,他又发现主人家不对劲。

  “起热了,定是昨日受了寒。”

  六出发挥唠唠叨叨本性,把人安置在床上躺好,又是请郎中又是煎药。待忙活完,天都黑了。

  房间里烛火通明,床上的人喃喃自语,不是“明湛”,就是控诉盛相何故疏远他,想来也没少在盛相本人面前说。

  起初也没在意,等到喂药的时候,六出才发觉家主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费劲扒开一看,登时头冒冷汗。

  郎中说不过是着了凉,一贴药下肚再捂出汗就能好上大半。第二日,贺牗果真好了七七八八。

  晨间的日头好的让人心情愉悦,睡了一宿,贺牗甫一睁眼就和六出四目相对。他手里捏了几根头发丝样的东西问:“在哪薅的?”

  “这哪来的?”

  贺牗脑袋还没转过来,懵懵反问。

  见他还钝着,六出稍加提醒,“昨日您病糊涂了,盛相送您回来的,就是脸色不太好……”

  思绪努力还原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越想,贺牗神情越呆滞,最后也变了脸色,颇生无可恋道:“遭了,我扯了他的胡子!”

  难怪六出说盛鸿祯脸色不好,那分明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