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出了一件稀奇事儿。

  南疆使团于一月前前来,厚礼相待,礼节备至,使团足有百人规模,称得上是这些年最隆重的一次了。

  早前传出风声,南疆有意与大梁求和结友,这个风声惹得南边的将士们大为不满。

  他们血战沙场数年,兄弟们都死在了南疆人的刀下,如今说和就和?

  一封血书率先送往了庄府内,庄继北看着将士们的如血如泣,心中微沉。

  南疆。

  那可是太子的生母淑妃娘娘的娘家,太子最有力的支撑。

  说句夸张的,太子经过侯家一事后,连损两部,文臣中威望稀缺,毕竟谁也不想当太子的弃子,武将里又都是庄父的同僚或下属,唯有一个蒋明启,位置暂且还爬不上来,不堪重用。

  如此局面,十分被动,可太子仅仅消极了几日,很快就又调整好了心态,见到庄继北时还能笑语晏晏地和他打招呼说话,其大部分原因就是这个南疆使团。

  南疆的势力不容小觑,对方有意扶持大梁太子登基,为的就是大梁有一个他们自己人的皇帝。

  庄继北作为太子的阻碍,恐怕才是南疆此行的目的。

  又是三月时间,南疆使团在京中停留了三月,这三月,常于东宫走动,三月后的朝会上,南疆使者道:“南疆王女将于十日后到访大梁,以结庚邦之谊。”

  众人惊讶,纷纷侧目。

  王女,这可并非公主级别。

  南疆与大梁的风俗不同,女子可继承王位,并且拥有绝对统治权,苏琦娅是长女,其下虽有兄弟,可长先幼后,他们无法继承王位。

  故而苏琦娅的地位与太子是对等的。

  皇帝也很惊讶,他将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巡视三番后,道:“太子,你与礼部备礼相迎吧。”

  至此,京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为了彰显大国之风范,连积淤多年的尘沟烂道都冲冲刷刷洗了一番。

  庄继北因擅自领兵被卸兵权后,无所事事,太子故意打压他,给他安排了一个整顿杂物的活计,一顿下来,他算是将京城所有脏乱差的地方都溜了个遍,浑身臭味不说,早出晚归,日日从某个肮脏巷子里跟着一队士兵出来后,活像掉进泥坑的泥猴子。

  身后的陆奇抱怨道:“咱们跟一群要饭的似的!”

  庄继北大笑:“要饭的可比你穿得干净多了!”

  天色渐暗,冬日凛寒,众人穿得单薄,庄继北摆摆手道:“辛苦兄弟们了,都去休息吧。”他拍了拍陆奇,“你也是,回去休息吧,才娶了媳妇,别冷落了人家。”

  陆奇羞涩地笑笑:“哪里话,您一声招呼,媳妇算什么。”

  庄继北哭笑不得:“呸呸呸,你这话让人听见了还当我是压榨你呢,快回去吧。”

  陆奇呼了口热气,寒风中他搓了搓手,“那属下就先走了,中郎将也早点回去!”

  庄继北点点头。

  他熟门熟路地去了迎春楼,那是一家新开的妓馆,不过庄继北可不是召妓去的,他单纯得很,嫌自己身上脏不兮兮,这件事给温从交代过。

  府中人手不足,早年间庄府的下人在庄父死后,遣散到了永宁府,他们年岁也大了,配人的配人,发银子回乡的回乡,剩下的就是成了永宁府的死契奴才,也不好要。

  庄继北念念不忘的翠竹翠屏就是如此,许了永宁府下面的富贵人家,做了正房娘子,如今也没有再回来的道理了。

  庄继北之前还去探望过,见她们过得很好,当翠竹说还要回府伺候的时候,庄继北笑了笑道:“无妨,有宫中派下来的人呢。”

  但实际上宫里派下来的奴才并不多,全是他长姐派来近身伺候的,洒扫粗活指派不了,想从外面买人手进来,可太子盯他们盯的太紧太紧了,紧到买了人来,那些人说不定也都是太子的人,容易给府中留下隐患。

  其外,他和温从养了两孩子的事儿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晓,并未宣扬,奴才多了,容易多嘴多舌,传到外面惹人非议,为此府内招人的事儿就一直搁置了。

  一想到回府后,浑身脏兮兮连烧个热水都得等半天,罢了罢了,不如在外面解决。

  越到晚间,迎春楼里越热闹,由于南疆来了使团,后续还络绎不绝来了很多南疆商客,大批人马涌进京城,堵得水泄不通,哪哪都是人,乱糟糟的。

  庄继北颇为感慨,他得谢谢太子想方设法革去他的兵权,否则给他安排一个京城巡防的活计那可比现在苦多了。

  京城巡防交给了蒋明启,蒋明启也不负众望,每天带着人京中严查死守,撞见了庄继北,不免奚落两句。

  庄继北脸皮厚,哈哈笑两声:“蒋大人好威风,我等虾兵蟹将不配与您相提并论。”然后就轮着铁锹走了,这番不痛不痒,气得蒋明启背后咒骂连连。

  穿过薄纱,浓香绕膝,莺莺燕燕娇笑一片。

  庄继北上了二层,简单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出了门。

  正准备下楼,一扇门突然撞开,一个少年通身紫衣,喝得七荤八素,一把扑到了他身上!

  房内出来了两个姑娘和两个男倌,衣衫半搭,艳丽面容露出几分不屑来,叫了声:“嬷嬷,这人根本没钱,欠了多少账了!”

  那嬷嬷瞧了眼地上的男人,“把人拖出去,扔到雪地里,什么时候钱还清了什么时候再放走!”

  地上的少年原先是趴在地上脸朝下的,听见此话,鲤鱼打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晕晕乎乎地指着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能没钱?!”说着,上下摸自己的口袋,没摸到,空空荡荡,愣了下,“我钱呢?”他惊道,“我钱呢?!”

  也是此时,庄继北才打量出此人的面貌,年纪极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不似平常人,颇有几分贵气,那双眼醉晕晕的似含情待放,但那眉毛却折煞了这份轻佻,眉峰深邃凌厉,挺有野性的少年。

  也难怪刚刚的姑娘们恼怒,估摸伺候了好几日了,看这人相貌品行都该是个有钱的主儿,结果今日才发现原来是个穷光蛋,可不得生气么。

  庄继北无心参与,迈开腿,准备从人身上跨过去,谁知突然被男子抱住了腿,哭诉道:“小馆小馆你别走,我有钱,你信我……”

  庄继北:“……”

  一旁的老嬷嬷一看是庄继北,生怕得罪了人,忙叫来人掰扯开了这人。

  庄继北看他年纪轻,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想到的竟然是自己那俩儿子。

  等他们十来年后,会不会变了品行,也成了这幅烂醉如泥的模样,会不会也被人嫌弃□□,那不行,就算他和温从养出来的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能被人糟蹋死。

  颇有老父亲心态的庄继北心软了几分,扔了银子过去。

  那老嬷嬷忙赔笑起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是要今晚留夜吗?”

  庄继北抬颚,指了指地上的人,“冰天雪地的,扔出去冻死了,他家里人不心疼?”

  老嬷嬷一愣,庄继北蹲下身,又将银子塞到这少年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赶紧拿钱回家,也不怕你家里长辈担心么?”

  说完起身,离开了,出了迎春楼,料峭寒风窜入领口袖口,庄继北打了个哆嗦,趁着夜光要回家,突然发觉身后一直跟了个人,回头看去,原来是之前那个少年。

  少年摇摇晃晃,不省人事,他走哪儿,人走哪儿,他一停,那少年就抬头笑:“你是好人,我喜欢你……”

  庄继北一头黑线。

  “你给了我钱,为我赎身,我就是你的人了……嗝……”少年一边打嗝一边掰手指说,“你习惯在上面还是下面啊,我都可以的,好人,你收了我吧……”

  庄继北脸黑了,在人靠过来的那一刻,一脚将人踹到雪堆里,摔了个四面朝天,“醉鬼!”他生怕招惹是非,快步走。

  后面传来撕心裂肺地哭喊:“恩人!恩人啊!你不要走!我愿意给你当牛作马!!”那声音,如泣如诉,感天动地,在这深沉黑夜中,实在刺耳,“庄继北!”那少年突然叫了一声,

  庄继北止步,怔了下,转身看去,“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再一看那少年手里拎着的香囊,庄继北吸口气:“疯子!香囊给我!”

  少年道:“我不叫疯子,我叫朝晖……”

  庄继北急道:“快给我!”

  “那你让我给你当牛作马好不好,随便你□□,我男女不忌的……”

  “你不忌老子还忌呢!”

  这一刻庄继北真的怀疑自己救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到底是去嫖的还是被人嫖的?

  他追,少年逃,他急得喊,少年哈哈大笑。

  这动静,惹来了蒋明启的队伍,蒋明启怒斥一声:“都停住!”

  庄继北和少年同时停住。

  少年被一喝斥,有些吓到了,靠近庄继北,躲在他身后,探了个脑袋,小声道:“他好凶哦。”

  庄继北顺势将香囊往回一拽,低骂道:“都怪你!”

  少年委屈道:“你把我带回去不就没事儿了吗?”

  “我呸!”

  两人窃窃私语,惹得蒋明启没面子,他下了马,扬着马鞭到了庄继北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巡视,庄继北率先笑道:“蒋大人这么晚了还亲自巡视呢?”

  蒋明启冷笑:“比不得中郎将清闲。”

  他绕过庄继北,马鞭抵住了少年的胸口,“什么人?”

  那少年喝醉了,茫然道:“不知道……”

  蒋明启道:“想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日你说不出你身份,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处置了?!”

  庄继北眉心一跳,蒋明启为了立威,下手绝情,真要让这小子落到对方手里,今晚就得死。

  不过他也不纯是善心,这少年和自己相遇,被蒋明启撞到了,对方人死了,若是之后有了什么麻烦,少不得蒋明启这个傻逼将问题引到自己身上,这下好了,不救也得救。

  庄继北道:“我的人。”

  他顺势将人拢了过来,亲昵的姿态:“我的人。”

  蒋明启蹙眉,“你不是已经有那个温氏了吗?”

  庄继北笑的孟浪:“一个人哪儿够啊,怎么,你就没个什么妾室通房?”

  蒋明启一噎,讥笑道:“中郎将可真是……口味独特。”

  庄继北拱手道:“大人忙碌,还是别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了,今日之恩,来日没齿难忘,还请宽容一二。”

  蒋明启这人最喜欢被恭维,见庄继北如此讨好,心中傲意升起,一旁的副将对他低声:“大人,时间紧,咱们还是赶紧去那边吧……”

  蒋明启翻身上马,喝道:“下次注意点,这几日京中巡防,给你一次脸面,要是下次再碰上,你们一起跟我回去受审!驾——”

  马蹄扬起,雪花飞溅,伴着马儿呼哧呼哧地粗吼声,疾驰离开。

  庄继北回头狠狠瞪了眼少年,“作孽啊。”

  迫不得已,庄继北将人带回了府中,进大门的时候,管家开的门,见到他们,十分诧异,庄继北懒得解释,指了指他,“安排下,让他住一晚。”

  管家应是,庄继北则快步去了梅园,这个时候温从肯定正在搞他的梅园呢,果然,一过去,温从正在月色下修剪他那几株连在红墙下的绿梅,见他来了,奇道:“神色匆匆,出什么事儿了?”

  “从迎春楼带回来一个酒疯子。”庄继北将来龙去脉交代给温从,对方挑眉,笑了笑:“别是看上中郎将了。”

  “啧,不要阴阳怪气。我不想把人带回来的,可撞上了蒋明启,这人要是死在了外面,我怕被东宫抓住把柄。”

  梅花枝干繁多,结出来的花骨朵也多,最顶上的那一层花枝舒展,朵朵花瓣争相斗艳绽放,几片花瓣落在温从肩头,他用手拂去落花,轻轻道:“行了,回去吧。”

  庄继北点头,替他拿着大剪子和刀子,临走时,一想,他们房子没个颜色,咔嚓就剪掉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几枝梅花,抱在怀里,笑道:“回去插花瓶里。”

  温从一顿,看着自己精心修剪过的梅花树凭空缺了半边,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到庄继北脚背上,骂道:“我就该把你的脑袋剪下来当尿壶!”

  回来正院,庄继北先去侧间看了看两个孩子,睡了,睡的还挺香甜,像是在做梦,小小的嘴巴微微弯起,睫毛像把小扇子似的垂在眼下,两个孩子放在一个摇篮里,此刻他们互相侧身抱着对方。

  庄继北欣慰的想着,还好还好,他俩一起长大,万一以后其中一个像是今晚那个少年那般惨境了,另一个也能搭救一把。

  诶不对,为什么他的孩子会成那种样子呢,不会的不会的,小庄和小温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

  庄继北轻轻关上了门,见温从在正屋外站着,似有彷徨,庄继北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不进去?”

  打眼一瞧,只见地上正滚了个衣衫不整的人,那少年痴痴抬头,好似恍然大悟地啊一声,羞涩道:“原来……原来是要三人同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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