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庄父的脚程,最快也要七天左右才能来到济州,可庄继北的性子,只在村庄里待了三四天就已经坐不住了,时常想出去看看。

  温从劝不住,又担心庄继北一个人出去再遇见刺客,便跟着他一起出去晃荡了。

  乡土之地,村子众多,出了这个村子,多行几步就是另一个村子。

  那些村舍的名字也都起得极具特色,桥西村,桥东村,一说名字就能辨别方位。

  出了村子朝繁华地带走,离济州城还挺远,不过在各村的大路汇集点有集市镇子。

  镇子里住了不少人,这些人虽比不得济州城内的百姓富庶,却也是不用下田种地的殷实之家。

  不大的镇子沿街买卖倒是不少,一进去,窄窄的小道挤满了人,口里吆喝着:“新鲜出锅的包子!尝一尝喽!”“麦芽糖!一文钱两枚,您看看来!”“扬州布匹,仅需一钱银子!!”颇有人烟气。

  庄继北他们是跟着村民一起来的,村民们一般也不会独自来这边,都是几家几户若要去镇子里,就提前一天约定好,等到了次日,各家一起出点散碎银子,租了别人家的驴子,坐在驴车上来的。

  庄继北这辈子骑过不少好马名马,唯独没骑过驴子,从驴车上跳下来,一跃到驴子身上,好奇道:“他真的能驼动我吗?”

  村民见状大笑不止:“小郎君!快下来!小心它把你踢翻!那驴子脾气倔着呢!”

  温从瞧了一眼,“他比驴脾气还倔,叫不下来的。”

  是没叫下来,庄继北拼了全力试图征服这头驴子,然而驴子也是个火暴脾气,后蹄子一蹬,龇牙吼了一声,脑袋一转,几下扑腾,将庄继北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庄继北欲哭无泪:“他怎么这么凶啊……”

  温从跳下驴车,看着庄继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的模样,扑哧笑出声,“你还骑驴吗?我可是很想看见庄公子训驴成功呢!”

  庄继北:“……我都摔成这样了!你不说扶我一把,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温从道:“你这个人真难讲话,你要骑驴的时候我没劝你吗,你一天就是自己作死,还总把责任甩给别人。”说着,还是伸出手了,庄继北一把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温从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一看,又是那张满是污痕泥滋的脸,实在没忍住,又捧腹笑了起来。

  庄继北一头黑线:“……”快步冲走,狠狠道:“笑死你!”

  说完话,看见地上有泥土,眼睛一亮,蹲下身就捏了一团,转身啪一下砸在了温从的粗布麻衣上,温从爱干净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被庄继北的泥团一砸,顿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黑印,这下温从笑不出来了,气急败坏:“庄继北!”

  他朝庄继北杀去,庄继北跑的极快,一边跑一边跳:“诶,你抓不到……还是抓不到……哈哈哈哈笑呀继续笑呀,你能抓到我我是你孙子!”

  温从:“呸!我可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温从看着地上的泥土,心一横,也捏了一团,比庄继北那个还要大,直接朝人丢了过去。

  正常情况下庄继北是肯定能躲开的,只是他惊讶于温从竟然也能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惊呆在原地,直直被砸到了,温从看丢中了,大笑:“你怎么跟个呆鸡一样!”

  庄继北笑道:“你完了你完了!”

  他捏了一手的泥巴朝温从冲来,将人按在地上,大力摩擦,温从尖叫连连,两人都成了个泥人,最后还是村民把他们俩叫了起来,一旁的几个小娃娃愤愤道:“阿爹!你不让我们玩泥巴,怎么他们这么大个人了还能玩?!”“就是就是!我们也要玩!”

  村民:“……”

  两人玩得脏兮兮的,寻了个河道,将脸和手简单清洗了下,如今半路上,衣服没法换了,就以这么一个看起来就不像样子的模样,坐在了驴车上,跟着去了镇子那边。

  路上,几个村民低声叹息:“都怕了去镇子里了,去一次穷一次,多去几次,直接啃树皮好了!”

  另一个老者道:“这个月的税收又不知道要怎么算了呢。”

  还有人道:“我是真没钱了,去年的粮食都交了一大半上去了,如今留的口粮春日不到就用尽了!”

  庄继北和温从对视一眼。

  庄继北纳闷道:“怎么这个时候还要交税呢?况且你们是耕农贫户,按照大梁律例,应该是不用交的吧?”

  那村民嘲笑道:“哪能啊!收起钱粮来,谁管你是什么人呢,全都要交!年年交,月月交!”

  庄继北错愕道:“月月交?”他面色一沉,冷声道:“给谁交的?官府?他们好大的胆子啊,敢私收关税!”

  那村民摆了摆手,叹气道:“官府好说话,也好交代,一年半载给点粮食就应付过去了。是那些乡绅,难磨着呢!”

  庄继北又是一愣,大为困惑:“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说道:“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就是给官家按年交钱,给那些老财们按月交钱。”

  庄继北怒极反笑:“长见识了。”

  驴车摇摇晃晃到了镇子里,众人下了木板车,只见前方人头攒动,都在那里挤成一窝蜂地看着什么,村民们也跟着挤了进去。

  前面搭了个台子,一个穿着绸缎的、像是个管家的人,一副尖嘴猴腮模样,喊道:“本月的、下月的交粮都在这里画上了,一个点代表一榖粮,往日什么时间交,以后还是什么时间交!”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有人吼道:“你们把粮食全都收走了,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是啊!你们太过分了!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那管家笑道:“告?你现在就去告!告回来了,该是多少还是多少!照样要交!”

  骂声一片,唾沫星简直能把人淹死,那台上的人惺惺作态,完全不怕,嚣张姿态让庄继北恨不得冲上去将人暴揍一顿,当然,他也确实差点冲过去了,不过又被温从一把抓住手拦住了。

  温从对他暗自摇头,庄继北咬牙切齿:“这种刁钻小人,祸害百姓,不该打吗?!”

  温从看他:“打完了,然后呢?”

  “然后?”庄继北冷笑,“打到他们再也不敢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为止!”

  “不会的,等你一走,过上一两月,依旧会卷土重来。说不定还会因为你的打骂让他们心怀恨意,报复不了你,那就叠加在百姓身上。”

  庄继北又气又恼,“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

  温从面色平静,从始至终,好似心情从无波澜,连语气也是淡淡的,只有在庄继北冲动的时候才会声音大些拦住他。

  人声鼎沸,大多都是怨言,全是各种骂声。可,也仅此而已。

  百姓们有说:“不交了不交了!爱怎样怎样!”可实际上一扭头就找自家人去商量对策,看怎么酬对出来一点粮食。

  庄继北抓住一个路人问道:“为什么非要交,大家一起不交,看他们能怎样!”

  “把你家里人打得半死不活你交不交?单说人家都是跟官家有关系的,真要得罪了,一纸文书下来,把你家田地都能全收走了,敢不交?”

  庄继北更加震惊。

  这算什么……

  官商勾结?

  当初在邺城时,他刚去,也有官商勾结,但几下就全部处置了,他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来直去,谁要犯事儿了,什么求情全部是放屁,当街问斩。

  而邺城那边,穷,比济州穷太多,讲真,就算有乡绅要这么鱼肉百姓,也收不回来什么,因为百姓们是实实在在穷到已经去啃树皮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越富庶的地方贪污越多,他早有耳闻,可没想到会官商勾结这么严重。

  一股怒火压在心头,让他脸色都憋红了。

  他的官职不在济州,他的权力也干涉不到济州,庄继北恨得牙痒痒,根本不想等到回京城禀圣上处理了。

  忽然,他快速转头,看向温从。

  “你……有办法吗?”

  温从挑眉:“我?”

  “你肯定有,你肯定有,别人没有,你肯定有。”对温从,别的可以不信任,但对方的智慧还是信一下比较好,庄继北缠了上去,“你帮我解解气!我要是回京中给圣上说,圣上派人下来巡查,很容易被糊弄过去,治标不治本,你肯定有一了百了的办法!”

  “和你我并无多少关系的事儿,为什么要插手?”温从眼神淡漠,无动于衷,“百姓那么多,这边的解决了,那边还有受难的……”

  “那就挨个解决!”庄继北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人活一辈子,要凭良心,食君俸禄,为君解忧,为民解忧,只要是在我脚下的土地上,他就断然不能藏污纳垢!”

  温从定住了,心里颤了下。

  他从未见过庄继北如此严肃的神色,不容置喙,沉厉极了。

  可这一刹那,他竟不觉得这样的人是愚蠢的。

  如果人人都像自己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梁朝也早都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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