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继北怔了下。

  好熟悉的声音。

  温润似玉,宁静如水。

  只是一声,就让他站在了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只是一声,就让他眼睛突然一酸,像是压抑在心底的一个声音重新响起。

  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一架屏风,他从左边过,对方从右边出,看不清脸,庄继北失神地盯着门口正在和人说话的那个人,年岁不大,似是和他相当,这些年他见过的人太多了,都是他父亲让他见的,为了拓展人脉,此人会不会是其中一位呢。

  庄继北心烦意乱地低下头,满脑子只剩了个:他是谁,我在哪儿见过……

  等了又等,待门口人转过身来时,他立刻别过脸去,等人要过来的时候,庄继北生怕被认出来,堂堂兵部尚书之子偷看人家洗澡,算个什么事儿啊。

  他躲了一下,因为和赵煜宁打架,脚上本来就有伤,加上地上有水,又被纱衣绊了下,一个后倒,求生欲让他立马抓住了屏风外的那个人,身子又前倾地扑了过去,紧紧从后方抱住了对方,十分亲密的姿势,连唇都一时疏忽落在了对方的耳边。

  那雪白的耳廓瞬间成了淡粉色,两人呼吸同时一滞。

  庄继北收回手,哑住:“对不起……我……”

  那人也不动,淡淡道:“出去吧。”

  庄继北这才回过神来,再也不敢耽搁,仓皇逃离!

  也正是在出这个院子的时候,他看见了院子门口的一个人。

  准确来说已经不像是人了,浑身被刀子寸寸割得血肉模糊,清晰可见的白骨暴露在空气中。

  那人就蜷缩在地上,脚筋手筋也被挑断了,唯一还健全的便是嘴巴,那门口有两个护卫,个个佩戴斜月弯刀,刀上带血,他们却也不擦拭,只是道:“落到这边的人还没有撬不开的嘴。”

  庄继北这时也想起来了,刚刚那个房里的人手里拿的有弧度的银质物品恐怕正是给人施行的斜月弯刀,而对方去沐浴,也极有可能是因为身上沾染了血,所以才白天清洗。

  庄继北在襄州城也见过审讯场面,却没有一个比这个画面更血腥。

  他逃了。

  逃出了祁王府。

  回到了庄府。

  那时,庄父正在联络四周人脉,准备把庄继北捞出来,一见庄继北自己已经出来了,错愕道:“祁王府把你放了?!”

  庄继北一头冷汗:“没……我自己跑出来的。”

  庄父一愣,立刻正色,倒是没训斥庄继北,反问:“丞相府的那位公子呢?”

  庄继北道:“早都逃出去了。”

  因为他最后就是按照赵煜宁那条路线出去的,路上还有赵煜宁留下的脚印呢。

  庄父松了口气:“你们俩倒是个有本事的……”

  庄继北问:“我就这么逃出来了,祁王府不会追究我们吧……”

  庄父道:“现在才知道怕了?好好待在家中,其余事你不必管。”

  说完,庄父便匆匆向丞相府下了拜帖。

  毕竟是两家儿子一起惹的麻烦事,如今烂摊子也要两家人一起处理。

  庄父坐在马车里,叹了口气:“果真是世事变幻,难以推测。谁能想,如今的我,也要对曾经温家的那位小儿子俯首称臣了。”

  一旁的门客道:“您和祁王府的那位笑面修罗认得?”

  庄父苦笑:“何止认得。”

  他父亲当年就在他府上做门客啊。却不承想,他父亲离开后,过了五年后救驾祁王而死,倒是造就了温从,投身成了祁王的门客,颇受祁王看重。便是如今的他和一会儿要见的丞相,少不得也要在此人面前低头三分。

  庄继北换新的梦境了。

  这次不是噩梦,是美梦,是难以启齿的梦。

  翠竹早晨来给他收拾床褥的时候,庄继北刚刚梦醒,他一把抓住被褥,结巴道:“不!我……我再睡会儿。”

  待翠竹离开,庄继北这才放松下来,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种香艳画面,要命的是,若是和女子倒也罢了,偏偏那个背影是祁王府见到的那个。

  好一个欲哭无泪!

  庄继北趴在床上,哐哐撞墙,可那一幕幕的画面像是挥之不去了,一直在脑中徘徊,尤其是那个半裸的背影,透过屏风的缱绻香艳,足够他再想入非非数个夜晚了。

  庄继北动静这么明显,翠竹最后也发觉到了,羞红着脸,悄悄将衣物拿出去换洗了。

  庄继北无聊的生活如今又多了一项任务。

  丞相和他父亲亲自去了祁王府求情认罪,祁王殿下倒是没说一二,笑笑便放过了,其下的那位门客也觉得将庄继北他们关了这么几日,也足够杀鸡儆猴,让那些子弟消停些时日了,便也很好说话的不再计较。

  不过,还是有罚的。

  两个老父亲分别从祁王府领了陈旧的卷轴书册回来,那位门客说:“两位公子人中翘楚,又正值少年,精力旺盛,祁王府有一些梵文旧籍无人誊抄,怕是要辛苦他们了。”

  庄继北看着那一摞书册,第一句话便是:“我去领板子!”他宁愿去祁王府挨打,也不愿意耗费大好时光在抄书上!

  庄父将他拎了回来,道:“你给我安生点!进京第一天就给我惹出乱子!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同僚们都怎么笑话我的?!这叫什么!这叫家教不严!”

  庄继北道:“我不信这是您同僚能说出的话。他们不顾及您,难不成还不顾忌人家丞相府了,搞清楚,是丞相的儿子和我一起打的架,我要是家教不严,那他们丞相府也好不到哪里去。”

  庄父怒道:“你放屁!人家丞相的儿子,年纪轻轻,便是秋猎都能拔得头筹!”

  庄继北更乐了:“您别涨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您儿子哪一场围猎不是第一?秋猎?那是因为我没来京中没参加过,但凡我参加了,他想第一?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

  庄父气恼地一巴掌扇到庄继北后脑勺上,“油嘴滑舌!”

  庄继北撇撇嘴:“别打了,打坏了没人给你抄书的。”

  庄继北不太可能真抄,他这辈子,一笔一划亲自写的东西不多,连当年给长姐写信有一半时间都是翠竹代笔。

  如今再看一看祁王府的要求,字迹工整,内无缺漏,发自内省,认真思考。

  庄继北嗤笑一声,还认真?

  他这辈子唯一认真写过的东西就是当年给温从的那封信。

  庄继北让丫鬟们抄写的书册,装点好,送到了祁王府。心想终于解决了个麻烦,刚躺下,屁股还没热呢,就有小厮风尘仆仆地跑来了,一脸哀怨:“少爷,不行,得全部重写!”

  庄继北一愣:“什么??”

  “把这些卷册送进祁王府后,奴才就在外面等着,没一会儿,里面传话的下人出来了,将我们抄的东西又还了回来,说是字迹不一致,全部重写。”

  庄继北大怒,一掌拍桌,“他真把我们当成苦力了?!”

  庄继北气的捶桌,连捶数下,难解心中悲愤!

  庄继北咬牙切齿:“写就写,我有福气写,但愿他有福气收!”折寿吧你!“拿纸笔来!”

  小厮犹豫一下,小心翼翼道:“这个……主子……您先不着急写,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庄继北:“?”

  “祁王府的那位主事人吩咐了,为了让您和丞相家公子都能安心抄书,让您二人从今日起搬到国子监后院的阁院去抄,一日不抄完,一日不必出。”

  ……

  “你闪远点,挨得这么近,你不嫌热吗?”

  “你自己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总共就这么点地方,我不坐这里坐你头上?”

  “你个白痴,那边不是有空位吗?”

  “你怎么不去坐水坑里?”

  “这群狗奴才,也不知道把这个阁院打扫下?!”

  “你别吵吵了,你吵死了,你真的吵死了!”庄继北忍不住了,一本书扔过去,砸到赵煜宁脸上。

  赵煜宁拿起书又砸了回来,一来一回,两人又纠缠在一起了,抱头狠揍。

  庄继北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进国子监应该是以什么样的形象?

  至少也是个傲慢的?贵气的?一言不发且冰冷地?

  结果呢,第一次进来就是被按着抄书。

  还偏偏是和姓赵的在一起抄。

  “我真是搞不明白,都是京城了,都是国子监了,这么一个天家重地,就不能好好修葺下,怎么还会有这么荒废破落的阁楼呢?”

  庄继北起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盯着前方的阁楼,一股死气沉沉之气。

  这地方实在谈不上好,许久未有人来,没人打扫,他俩来的时候又不被指派让下人来伺候,杂草丛生的院落,想寻一个好的落脚点都难,更可怕的是,密密麻麻错落横生的杂草间,说不准哪里踩下去就是陈旧的泥坑,臭味熏天。

  阁楼里稍微能干净点,但也没人给他俩弄个烛火,里面黑漆漆的,两人第一天来的时候,胆子大,进去了,刚一坐下,立马觉得阴风阵阵。

  庄继北噩梦重现,想到了王二小姐惨死的画面,不禁瑟瑟发抖,道:“喂……这地方是不是死过人啊?”

  赵煜宁呆滞,“什么???”

  庄继北道:“要不怎么会这么阴凉,我感觉这里面阴气好重啊!”

  赵煜宁惊恐起身,连连尖叫:“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庄继北瞪大眼,看着那边的一个东西,阴暗中,模模糊糊,他弱声道:“那、那个是不是个人的脑袋啊……啊啊啊啊草草草!!!”

  “啊啊啊啊啊啊有鬼!!!”

  说完,两人就同时一阵尖叫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出奇地抱在了一起,仿佛地上发烫,来回蹦跳跺脚。

  赵煜宁赶忙趴在院门上,透过门缝大喊:“外面的!有鬼!你们快进来看看!”

  待护卫进来后,狐疑地扫了一圈,带着他们进了阁楼后,这才发现,所谓的‘一颗头’其实只是一个长缨枪上插了个羽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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