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道:“你小时候不是一样,水猴子似的,叫都叫不回来!”

  庄父反驳:“可儿子我懂水性啊。”

  “儿子不懂,老子懂,那这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失责!”老太太起身,上好的紫檀木拐杖敲打在地面,“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过世了,蕴容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庄家也就这么一个孙子。你不讲究好好待他,却日日责骂,你这父亲究竟是怎么当的?”

  “可我也是为了他好啊。”

  “你为他好就是让他冰天雪站在外面?”

  “是他自己要去的啊。”

  老太太气得挥起拐杖就打了来,庄父也不敢躲,硬是受了一击,还未开口,突然看见暗格那边的一双明亮眼睛,那双眼睛忽一下消失,庄父睁大眼,握紧拳吼道:“你站住!”

  一阵跌跌撞撞,庄继北忙跑掉了。

  庄父再吼:“你跑什么!”

  庄继北在远处回喊道:“不跑等你打我吗?!”

  庄父更恼怒了,作势就要追上去,老太太气道:“你站住!”

  庄父气急败坏,脸都憋青了,才恨恨道:“母亲!你就这么宠着他,早晚他要让你惯坏了!”

  远在另一间房的庄继北嗤笑道:“惯坏就惯坏,这么大的家业且由着我耗呢!”

  庄继北得了风寒,病了一场,他自己觉得没事,但祖母却绝不让他下床了,房内的炉火烧的旺盛,两三个手炉轮番往他被褥里塞,床铺上搭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足足教人一身热汗。

  祖母就斜靠在床边的贵妃榻上,守着他。

  祖母年纪大了,精力不好,每每和他只是闲聊几句,便困乏了,这日也是。

  庄继北抱着被子,下了床,朝贵妃榻上钻了去,祖母睁开了眼。

  那双眼虽然满是细纹,却保养得极好,一支莹润的绿色云母石骨簪插入髻中,将人映得雍容华贵,刚睁眼的那一刹那,眸光凌厉,是上位者独有的姿态,但在看见孙儿的面容后,又眼角挑起,笑了起来。

  庄继北道:“祖母怎么不跟我睡床上去?”

  庄老太太笑笑:“祖母要帮你守夜。”

  庄继北不解:“不是有翠竹翠屏吗?祖母放心不下,都叫进来也好,干嘛非要自己坐这里。”

  庄老太太道:“你不懂,那些丫头都太年轻了,压不住,祖母年纪大了,半个身子都要入土了,什么干净的不干净的都能替你避过。”

  庄继北听得云里雾里,他祖母就是爱说这些人听不懂的话,“祖母不去床上,我也不去,我要陪祖母。”

  庄老太太心一暖,自知自己的孙儿最听话乖巧,比旁人家的孙儿孝顺百倍不止。

  她摸了摸庄继北的额头,倒是不发热了,松了口气。

  夜深,外面北风呼啸,像是还有一场大雪,呼呼啦啦,吹了一夜。

  庄老太太蹙眉,担忧道:“翠竹。”

  外面传来低柔的一声哎。

  没一会儿,开了门,挑起了厚重的门帘,翠竹十分小心,生怕放了寒气进来,像是灵活的鱼儿一样,一闪一避,悄然入内,道:“老夫人。”

  庄老太太道:“老爷呢?”

  翠竹道:“巡防营的侯大人派人请了老爷去城西巡查,可能要等个四五天才能回来呢。”

  庄老太太一丝不悦,“如今这时节,天寒地冻,城西的河道都冻成冰了,有什么可巡查的。”

  翠竹噤声。

  庄继北道:“又是那个侯大人?要我说,他就是故意折腾父亲的!”

  庄老太太诧异看去,几分笑意,道:“你如何看出?”

  “我听外面人说过,父亲升任左谏议大夫是抢了侯大人的位置。”

  “放肆!”庄老太太忍住怒意,“哪个碎嘴的奴才,敢这么乱说!?若不是你父亲带兵来襄州一带镇压,他们侯家早都被乱贼杀死了!你父亲的官位是圣上亲封,什么抢不抢?!”

  庄继北忙抱住祖母,撒娇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那个侯大人未必这么想,恐怕心底里算计着父亲呢。每每酷暑的三伏天和极寒的三九天,就叫上父亲出门去。”

  庄老太太欣慰地看着孙子,摸了摸他的头,“小小年纪,猴精!”

  庄继北扑哧笑出声来。

  庄老太太又佯装微怒,戳了戳他的额头,“偏你是个乖巧的,但只在我面前这么机灵有什么用,你父亲才是你的靠山,你要在你父亲面前能说出这些话才好。”

  庄继北一阵烦恼,翻了个身,懒得再谈。

  去父亲面前说这些话?

  要死。

  他父亲只会觉得他心思不纯,精于算计。

  庄老太太心疼儿子,命翠竹寻了墨狐皮的大氅,又让厨房做了热汤,连夜送去,顺带又在家中选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奴仆,去那边跟着,这才安下心来。

  许是祖母太当回事,当庄继北沉沉睡去后,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老父亲哐当一下坠进了冰窟窿,如身临其境,他吓得一声惊呼,骤然惊醒!

  翠竹等人被吓坏了,赶忙拥了过来,关切道:“少爷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而后又催促道:“快拿水来!”

  庄继北忙低声道:“嘘!小声些!祖母没在,可能是才睡下,别惊醒了!”

  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温水,顺了顺嗓子,额上的一层冷汗正被翠竹用帕子轻轻擦去。

  庄继北道:“屋子里太闷了,闷到梦魇……”

  翠竹闻声,犹豫一二,可能也觉得屋内太过闷燥,便将窗子开了一小个缝隙。

  庄继北侧头,透过缝隙看着外面,偌大的雪花,洋洋洒洒,一片洁白,外面一些丫鬟从深红色的阁道里穿梭而过,庄继北道:“昨夜祖母让送的东西都送到了吗?”

  翠竹一笑:“我们小主子也会关心人了。东西又撤了回来。”

  “啊,为什么?”

  “老爷回来了。”

  “这么快?”

  “说是马在冰上滑,落了马。”

  庄继北一惊,唰一下掀开被子,朝外跑去,翠竹急道:“少爷!”

  庄继北心跳加快,昨夜那个梦让他只以为真要出事儿了,刚出了院子,迎面就是父亲,一身灰褐色的冬装,腰间佩戴着五六个兵部佩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身边正跟着一个十分秀丽的中年男人,许是同僚,庄继北想也不想,奔了过去,扑到庄父怀里,嗓音沙哑,哭诉道:“父亲父亲!”

  庄父一愣,“出什么事儿了?”托起庄继北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刚要担忧,就听庄继北哇哇大哭:“我梦见父亲死掉了……”

  庄父瞬间脸黑:“……”

  后来才知道,父亲并无大恙,也没有落马,只是那些下人捕风捉影,说得严重些罢了。

  不过确实在冰上难行,脚滑了一下,幸得身边人扶住。扶住他的人正是那日他见到的那个秀丽男子,对方名为温朋,是父亲的门客。

  大梁多有高官下属门客,不稀奇,官中也并不忌讳。

  庄父虽然古板,却也懂得一人难敌数百,多人多一个思路,其下门客如今算起来倒也有了五六位,而近期备受庄父青睐的便是这位温朋先生。

  若说有缘,那还真是有缘。

  温先生长得秀丽,他儿子也是半分不差。

  外面雪消了,一地的泥水,下人们正忙碌地扫雪扫水,庄继北被关在房子里这么些日子,早都憋坏了,一听能出去玩了,高兴坏了,大氅也不披,穿一件袄子就飞奔了出去,在泥水中踩来踩去。

  翠竹赶忙给他穿上衣服,站到了一边,无奈道:“京中赏赐下来的节礼,也就那么一小匹云锦绒的缎子,给做了靴子,这么踩坏了可真让人心疼。”

  翠屏低笑:“可不是该心疼吗,翠竹姐姐都不让府里的绣娘绣,说是她们针脚不细,小少爷穿不习惯,都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好的。”

  其余丫鬟跟着调笑起来。

  翠竹被她们这么一打趣,面红耳赤,气恼道:“一群坏嘴的舌头,不许说了!”

  一群丫鬟们大笑了起来。

  庄继北在这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那边的庄父正好看见了,皱了皱眉,庄继北立马躲到了翠竹身后。

  这次庄父倒是没叫他过去训话,而是看向身边的门客温氏,道:“令郎君多大了?”

  温氏答道:“犬子属蛇,前月刚过了生辰。”

  庄父一笑:“倒是比小儿只小一个月,想来能玩到一起去。”

  温氏一顿,看向了身后的温从,温从这次比上次穿得规整了许多,一身暖橘色的短袍,脖颈上坠一小枚玉环,白皙的肌肤,看起来像是个瓷娃娃。

  只是瓷娃娃多是粉嫩爱笑的,温从没有,他不笑,如果不是那双眼足够轻和灵巧,细密的睫毛正忽闪忽闪,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呆板。

  庄父挥了挥手,道:“他们一起去,有下人照顾,你放心。”温氏拱手告谢,又嘱托了几句,一旁的下人便恭恭敬敬地带温从去找庄继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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