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者不会让猎物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陷阱内的时候还坐以待毙不加以动作。所以,他们的处境由悠闲变成危险。

  虽说这里的环境实在说不上友好,只能用恶劣两个字来形容,但周择木和芒寒两个在这种恶劣环境里生活得还算如鱼得水,并没有什么不便和不适应的地方。所以在这之前,一个是没什么求生欲的懒散大爷,一个是没有前进目标的活力小子,都不在乎自己所处何方,随意地游荡在这里。

  而现在,危险毫无预兆地显示在他们面前,才算是真正地激起了两人的精神。

  不仅是身处于陷阱这一处境提醒着他们,狩猎者像是非得把这两人安逸生活打碎似的,还连带着发起了进攻。

  就在两人刚验证了猜想之后,双方都阴谋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而对方是波及者或者同为敌人的仇人,还没等两人对自己悲惨的命运表示哀戚,猛地就接受到了攻击。

  那群类人型生物不知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毫无预兆地就开始攻击两人。

  那时是芒寒第一次见识到周择木真正的实力,也第一次见到周择木嗜血的模样。

  他不再是一副随时就要飘走的无谓模样,目光锐利,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能跳到背后用小刀划破敌人的咽喉。

  虽然敌人还算多,但周择木和芒寒的配合很好,并没有像芒寒一个人对付的时候这么吃力。等到现场只有周择木和芒寒站立的时候,天空像底下的沙面一样都被染成了红色。只是不一样的是,前者是被暖阳染红,而天空之下却满是恶臭的血色。

  芒寒低头看那件和周择木交换而来的大衣外套,早就变了色,实在难看。虽然是交换的,已经属于自己了,但芒寒还是不由地瞧了周择木一眼。

  周择木正皱着眉一脸嫌恶地瞧这满地的狼藉。他一甩手上那把小刀,上面残留的血水被甩下了沙地,溅出一道痕迹,远远看着像是散落在沙地上大小不一的红玛瑙。

  周择木一抬眼,和芒寒对视上,但没什么表示,冷漠地移开视线向水源处走去了。

  芒寒觉得这时候的周择木不太好,说不上是心情不好还是状态不好,总之就是太不好了。或者可以这么说,疲惫。

  身上的冷意不是故意释放,只是没有精力,也不太想理会。

  芒寒没有靠前,他看着周择木走到唯一纯净的水源处,蹲下去,捧了一手水,头埋进去。他的背脊弯曲着,像镰刀的弧度,但肩膀两边的骨头却突出着,像两块挺立的岩石。

  芒寒处于侧后方,觉得单薄,却想到了另一个词——野蛮。

  周择木没注意到身后的视线,又或者,注意到了,但不想理会。他蹲了挺久的,好一会儿都没起来,久到芒寒以为周择木睡着了。但之后,周择木动了。

  他抬起头,侧头望芒寒。

  其实虽说水源是纯净的,但也并非清澈透明。有着上空那似血一般的晚霞,底下的任何也不可能不沾上血色。

  那水池是红色的琼浆玉液,那大漠是沾上血液的黄沙,而那人也被红色包围,是暖色调。绿色变暖,冷色变红,就连从面上掉落下的水珠都携带着丝赤色,映着环境色,从水晶变成了蔷薇辉石(注1)。

  周择木当时对芒寒说的是——放心吧,我信守诺言。

  芒寒想,他大概是在为他自己刚刚的不言语作出了委婉解释。

  周择木误以为自己把他的冷漠当作了毁约。

  实际上,芒寒只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是看着。

  但后来,随着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常出现,芒寒可算是弄清楚了周择木这时候为什么这么沉默了。

  周择木晕血,或者说,他恐血。

  虽然周择木的表现看起来更像是厌血,但芒寒知道,周择木是恐血。

  如果只是讨厌,那么还是不至于有次在远行中受到袭击之后不顾路程遥远一言不发地走回去洗干净身上的血液,每回那件白色衬衫沾上血迹都会洗掉。而且,每回都强制让芒寒也洗干净,甚至在那件大衣被血液沾染得越来越脏之后,周择木就从不会把视线放在芒寒身上了。

  芒寒知道了之后,每回都会自觉洗干净自己身上的血液,也避免血液的溅落。幸好这片地气温够高,能让芒寒洗完外套之后第二天很快就能穿上。

  以前周择木是比星星早睡比太阳晚起,现在是彻底大变样了,每天拉着芒寒到处跑,除了回来接受“洗礼”和几乎没有多长时间的休息时间,其他时候几乎都是在各处晃悠。

  芒寒跟着周择木在后面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好歹知道周择木是在往积极的方向前进。

  只是,虽然是积极的行为,但周择木却看着越来越消极。

  芒寒倒是什么都没变,只是从芒寒的角度来看就是,周择木好像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以往周择木无论是睡没睡醒,都不会是这么话少的。或者也有不爱说话的时候,但可能是因为周择木平时懒散的态度,让芒寒没注意到他的沉默。但现在,芒寒感受得很明显。

  周择木确实是看着更加认真了,比起之前的无所事事的态度来说,简直是死猫和活虎的区别。但他眉间总萦绕着的一股郁气。不是丧气,是那种对什么都无法兴致昂扬起来、随时都保持着一丝不苟的郁气。

  之前是随时都想快乐赴黄泉,现在是每天保证活着,大概可以用“被迫前行”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

  周择木的话少了,而芒寒本来就话少,所以两人虽然比之前看上去关系还更紧密了,但对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少,甚至更少了。

  两人的对话变多了的转机还在于一次乌龙事件。

  周择木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不可能还不需要充饥,他在芒寒给他疯狂找肉食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找好了食物——果实。

  虽然这片地是大漠,生命少,但居住在这里的生物还是有各自的生存技能的。所以这里的植被长得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都有,让周择木得到了好大一番见识。

  这里的植被有的有果实,有的无果实。而有果实的有些有不可食,有些可食。可食用的果实还得看是否有毒是否能入口。

  为了找到能够为自己充饥的果实,周择木废了不少时间,但好歹是筛选出能吃的种类来了。

  但是周择木现在不是在一片区域乱晃,而是倒是晃悠。在不同的区域不一定能找到同一种果实,所以周择木又开始了筛选之旅。

  芒寒看到了之后,主动充当小白鼠。虽然芒寒说着没事,但周择木还是扫视了芒寒一眼,不太信任 。

  倒不是说不信任他的人品,而是怕芒寒比他先一步被毒死。

  不过周择木也不知道是芒寒比较特殊,有百毒不侵的□□,还是异兽这一种族都不会对人类食物有所反应。总之,芒寒确实没被毒死过,反而那些被抓来的小蝎子参照物都被毒死了不少。

  但,这不代表周择木安全。

  这不是周择木在中招之前悟出的道理,而是中招之后。

  芒寒通常是起到品尝味道的作用,毕竟毒不毒对他没作用,看不出结果。

  在芒寒递给周择木一颗长得有点像青枣的青色果实之后,在周择木毫无防备地接过并下肚了之后,在周择木接连着吃了好多之后,芒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那会儿子还算是正中午,天上是刺眼的太阳和蓝天,地上是黄灿灿的沙子,怎么着也不会无故让周择木脸色发红。

  芒寒瞧了半天周择木,试探地用手在那双有些呆的眼睛前晃悠了一下。

  周择木眨巴眨巴眼睛,顺着收回的手瞧向了芒寒,咧嘴笑了一下,指着芒寒已经稍微留长了的红发说。

  “你头发长了。”

  这还是芒寒久违见到周择木笑呢,而且还是这样的笑,和之前的任意哪一个真情或是假意的笑容都不一样,这次的笑容像是幼崽的笑一样,很纯粹。

  芒寒被周择木笑得脑子懵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摸摸脑袋,呆笨得像是校园里在喜欢的人面前的青涩毛头小子一样,连个“哦”字都没冒出来。

  周择木的脸在烈日下照得放光,只有那层薄薄的红色浮现出来,反倒衬得那颗鼻尖小痣明显。他比划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语调全然是少年模样,完全没了苦大仇深。

  “你可以留长点,有机会我给你绑个辫子。”

  芒寒还没说什么,忽然就见到周择木的视线往他身后看去,之后就一溜烟地跑过去了。周择木的速度很快,芒寒甚至来不及抓住他。

  芒寒吓了一跳,赶紧跟在周择木身后跑。

  他大概是知道为什么周择木这么反常,恐怕是中了那果实的毒。现在他可不敢让周择木乱跑,万一遇到那群类人型生物的话,他可不知道周择木这副模样会不会被打死。

  周择木跑得很快,也很欢快,从背影上看,还以为这是奔赴爱人邀约的少年呢。

  芒寒难得见周择木这么欢快,干脆没有阻拦周择木,只是紧跟在后面。

  周择木是见到了那种青色果实才跑过去的,他蹦蹦跳跳地摘下几颗,还没等芒寒反应过来,他就直接塞嘴里了。

  芒寒眼睁睁看着周择木又吐出几个核,一脸心死莫大于哀的模样。

  其实中毒了的周择木不能算傻,只是比较活泼了些。但在芒寒死拖硬拽着要周择木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和芒寒斗智斗勇,而是任由着芒寒拽着他。

  大概是兴奋劲没了,周择木眯了眯眼,半天低下头,无精打采地说道。

  “别拽了,我有些困了。”

  芒寒自认这是自己的锅,认命地任劳任怨,改为架着周择木,一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我带你回去。”

  周择木走之前还不忘摘几颗果子走,一边懒洋洋地跟哥俩好一样靠着芒寒,一边往自己嘴里慢吞吞地啃,时不时还嘴上没个门把地乱念叨。

  “回哪?回家?我不要,免得被我爸妈骂……欸,周小弟,你说我哥怎么还没回来呢?真烦人,我都好久没和他说话了……狭道星系那破地方的网络我迟早要给连接了……”

  芒寒也不知道周择木嘴里说的都是谁,但好歹知道周择木这是脑袋迷糊了,认错人了。

  怎么说呢,他心里还是挺不得劲的,大概是羡慕周择木有可以念叨的人吧。

  周择木一边被架着走一边说,说个不停,嘴上没闲过。而脚比嘴更快罢|工,走到半路就不想走了,眯着眼耍赖皮,说什么在这里也能睡。

  虽然说现在那群类人型生物在哪都会冒出来,防不胜防,但芒寒仍然觉得水源处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芒寒弯下腰,侧头对周择木说。

  “睡上面。”

  周择木打小就是个能享受的主,虽然不一定非得要享受,但是能享受就绝不会让自己吃苦头。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爬上去,舒舒坦坦地继续眯着眼随便念叨。

  芒寒听了一路,听周择木从意气少年变成抑郁病人。

  一开始可能还没有完全褪去兴奋劲,心情也是那种迷醉的潇洒。之后慢慢地开始低落起来,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对着芒寒不知道的人说话,虽然声音只是低沉,再没有过多的低迷,但总之言语间写满了对不起。

  周择木的声音就在芒寒耳边,芒寒的耳朵甚至能感受到周择木吐出的气息。他听遍了周择木的所有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字眼都有,不知道比他在这之前听到周择木的声音要多个几十倍。可这些,唯独没有一句是对他说的。

  他的耳朵灌满了周择木对别人的念想。

  周择木有念想的人,大概也有想念他的人。而芒寒什么也没有。

  想这一字眼芒寒是不期待了,于是只能寄托在念上面,又擅自把念这一字眼降级,解作字面意思。但可悲的是没人念他,他私自把那称呼当作名字的名字还是前不久刚得到的,而也没人念。他也没可以念的人,毕竟他甚至没认识到几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好像有一个,背后那个。

  背后那个念叨着别人的人,他可以念。

  他可以念,周择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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