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如被雷劈中一般动弹不得,双眼死死盯着无端怀中的自己。“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如果不是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明明白白睁着,根本看不出和熟睡有什么区别。
我确确实实是死了。可我的肉身...竟还活着!
做了这么多年道士,也翻遍藏经阁所有经书,何月竹闻所未闻。
经书?等等。
何月竹猛然想起,他是看遍了观里经书,却唯独一类没有碰过。那就是所有涉及长生不老方的典籍,在他小时候便都被道长收去研究仙丹了。
小道士小时候曾三番五次缠着师父问这辈子能不能永远陪着师父,师父总是答得模棱两可。诸如,或许等丹药炼成了...
长大了一些,他便知师父暗中在给皇帝提供长生不老药,虽然确实把皇帝拉扯到了百岁,但最后还是落了个“道祸世”的骂名。
长生不老,可我从没吃过你的丹药。药...?
“无端,难道你给我吃的...药?!”
“难道...!?”
何月竹捂住嘴,身体深处涌起怪异的排斥感,“难道这段时间你给我吃的中药...里面都添了你一直在炼制的长生不老药!”
他居然真的炼出来了?!
他竟然暗中给我下药!?
何月竹都不知该先诧异哪个。从未设想过还会发生这种事,也从未预料到,他们做师徒的这一辈子,居然这般状况百出,坎坷波折。难怪吴端从不提及!虽说都是出于对彼此的深情,可他们俩竟相互隐瞒,互相算计。
也罢,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月竹提高音量,飘到无端身边,唤了好几声“无端”,然而道长都没有应答。
“无端,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明明就在身边,却不论何月竹怎么呼唤,怎么恳求,道长都毫无反应。且温柔笑着,将那具躯壳放平躺好,掖好被角,最后起身穿过何月竹的魂魄,熄了桌上烛火,一同与尸首裹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
道长闭上了眼,可那具身体,仍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虚空。
魂魄飘在他们床前,错愕难当:
无端...
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已经死了啊!
何月竹早该清楚,无端的疯与不疯之间,仅仅隔着他的生与死一道界限。
次日日出后,无端当真照常轻手轻脚起床,到后厨取出浸泡了一天一夜的大米,捣作米浆,又加入白糖......
何月竹在一旁看着他手作米糕,完全不知所措,
所谓徒劳徒劳,这便是徒劳。为一具行尸走肉白忙活。
昨晚一整夜,何月竹也在徒劳。试图冲回身体,可三番五次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回不去了,且只能待在自己尸首的一定范围内飘动。
他最多就是飘到无端身边,急促呼唤:“无端!无端!我在这!你看我啊!”
然而道长还是听不见他的喊叫,只是面无表情如既定程序般准备米糕。无端难道不清楚吗,这个清晨爱人绝不可能伴着米糕的甜味醒来,走到他身后将他拥住,唤:“好香啊...什么味的米糕这么香!”
他很清楚。
何月竹也逐渐冷静,想起上一次类似的状况是什么时候。——他吃了百人坑的怪蘑菇,最后灵体分离,灵魂出窍。那时,无端也无法注意他的存在。
“因为现在的我,就像那时一样,既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死去的鬼......!”
何月竹看着无端将一炉他无福享受的米糕端上了餐桌,接着上楼去,将他的身体背下楼来,安放在座椅里,双手摆在桌上,最后往右手里插了双筷子。
除了身子一动不动,除了双眼一眨不眨,除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真是何月竹坐在桌前,即将享用刚刚出炉的米糕。
而无端就坐在他对面,揭开炉,笑道:“阿澈,吃米糕。”
何月竹不知自己该作什么表情才好,“无端...你真的疯了。”
道长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徒儿像往常那样动筷。可他却像往常那样双手支颐,笑着提醒:“再不吃就凉了。”
他真的在等对方开始享用米糕。
何月竹鼻尖一酸,无声叹了一声,“我吃...我在吃。”
半透明的手只能穿米糕而过,可他也假装捏起一块,塞进嘴里作咀嚼状,“好甜。”
“你的...手艺...”越咀嚼,越是哽咽。
“越来越好了...”
无端。我们只是相爱而已,究竟何至于此啊...
而无端耐心等待着,等到米糕温凉,白色光滑的糕面瘪了下去,都没能等到对面人动筷。
“看来...不大好吃。”无端垂下眼,将准备一个早晨、无人动过的整笼米糕抬往后厨。
每一步都迟钝沉缓。却不知何月竹的魂魄就在他身边,试图告诉他:“很好吃!我吃了,真的很好吃...!”
无果。米糕倒进水沟,道长面无表情地垂下双手。
何月竹从未这样无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道长深吸一口气,挂上一抹薄凉的淡笑,回屋里将他的身体拦腰跑起,缓缓走上楼去。
何月竹跟着他飘上二楼,眼见无端将他的身体按进床里,整个人压了上去。
道长略有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又动情而暧昧地抚弄他无神呆滞的面庞,呢喃着:“阿澈......上次弄疼你了,是不是。这次我会很轻...”
何月竹连连摇头,“等等...无端你!”
他只希望不是,可男人压抑的粗**喘却刺耳地提醒他,此时此刻究竟在发生什么。
无端一件件卸下彼此的衣物,赤**裸抱着同样赤**裸的他翻进床榻深处。
旁观着床上两具肉体默契缠在一起,看无端吻他,抚他,何月竹脑子一片空白。
“不要...”
“无端...别这样...”
“我已经死了啊...”
无端将他翻了个身,往床里按得更深。分明身下人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变调的嗔怪也好,蔓延的红晕也好,颤抖的足间也好,没有任何反应。
无端在他耳边呢喃:“你是不是还在气我爱屋及乌。”
“可是你错了。”
“我们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十五年,我倾尽所有心力抚养你长大,侯着你成人,我学习你的口味,夜间给你盖被,教你读书写字九宫八卦。我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懂你,都要爱你。你怎么会觉得在我心里,你比不上成澈。”
木架摇得激烈,别好的帷帘松松落下,将那两人藏入其中。
隔着一层殷红的轻纱,何月竹轻轻闭上双眼。
是啊,无端。是我的自作主张、自视甚高、自大妄为夺走了你的徒儿。
所以若能再相遇,你不要试图帮何月竹,不要试图救何月竹,更不要再把何月竹送回过去。好吗。
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无端支开帐子,重新挂在床架上。床上那具尸体好像一个被弄坏的玩具,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散在床上。琥珀色的双眼浑浊无神,却明晃晃睁着,只是睁着而已。
无端披上道袍,目光甚至比床上的“死尸”还要呆滞,穿过何月竹的灵魂,远远看向房中不知某处。
良久,他双手支膝,将脸埋入其中。
何月竹想,他恐怕得等到无端想明白,才能轮回转世去了。于是轻轻飘近,张开双臂环他,脑袋佯装整在他肩头的模样。
“无端,我想陪你。可我真的不想...你自己骗自己。”
“我等你想明白。”
他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个春秋。
无端假装爱人还活着,与之朝夕相处了整整五年。无人回应他的抚弄,无人回应他的深吻。
而何月竹,与爱人隔了一层永远不能传达的窗纱,寂寞目睹了整整五年,无人回应他的呼唤,无人回应他的嘶吼。
有时候他觉得,天底下最大的酷刑莫过于此吧。
若是晴朗的午后,无端会背着他,以小庐为起始,绕着洱海往下走去。
不知朝暮的尸,不知疲倦的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一切的半鬼,飘在他们身后。
阳光下如瀑的蓝花楹,高低错落的梨树园,金黄连绵的油菜花田比什么都耀眼。麦田歌颂春的绿意,风吹麦浪,一切生的气息。
洱海的船夫会看到一对男子相拥坐在遍野的花海里。其中一人好似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可船儿撑近了想打声招呼,才发现那个人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洱海的粼粼波光。越看越觉得诡异,也就不去打扰。
若是阴沉的雨季,无端会搬一张摇椅,怀抱着爱人坐在房檐下观雨。他也喝酒,醉生梦死,不断灌醉自己,不断死去。
五年中只有一次,那具僵硬的脑袋莫名垂上他肩头。后者浑身震悚,等待着爱人下一刻动作。等到整场大雨结束,都没敢支起他的身子确认触碰他的,究竟是风,还是魂。
可他也不知道,何月竹其实就依偎在他膝边,对他哼唱那些雨天的絮语。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何月竹都接受他们就将永远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也好,这样便能打破宿命。程澈永世不得超生,何月竹与吴端永远不会相遇。哪怕这“方式”残酷无比、畸形诡异。
有一天,无端背着何月竹去大理镇子里看远道而来的戏班子唱戏。
何月竹飘在他身边,半透明的手虚虚挽着他。现在他已经知道怎么飘,才能和无端步伐同频了。
大理这个地方人种复杂,以前叫部落,后来叫少数民族,不同风俗民情聚居在一起,仿佛见到什么都不奇怪。可那天何月竹却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一幕,甚至有些诡谲。
那是一行五人。为首的老头手持一支长烟,每走七步长吸一口,每走七步缓缓吐出。身后还跟着四个步履蹒跚、穿着灰色麻布丧服的怪人。
更怪的是无端忽然止住脚步,他不再背着爱人向前,而是转身用漆黑的眸子去追着一行人,直到他们走远,消失在夜幕中。
无端目送他们离去的时刻,究竟在想什么,他背上的人儿不知道,身边的半鬼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放弃了原本带着爱人去听戏的计划,转而将爱人送回家中,便匆匆锁门离去。
走得很急,甚至忘记给妻留一盏灯。——明明过去五年他总会如此的。
其实当时何月竹就该意识到,为首那个黑袍老头是赶尸人。西南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