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宁的冬季时常降雪,雪原的纯白一望无际,可何月竹仍然记得那凛冽中带有些许温柔,枯萎的草木点缀其中,让雪景也并不寂寞。他小时候喜欢撒开腿在雪原里奔跑,棉袄把他裹得像个团子,跑得急了就直接扑进雪里,拍拍膝盖站起来也不疼。长大了一些,他爱上在雪地里舞剑,剑气挑起的雪沫纷纷扬扬,冰晶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再后来,雪沫成了他难挥去的梦魇,意味着金人骑兵在远方操练。
而道长的识海便是这样一片雪原,孤城荒野,破败凋敝。成澈死后,他便永远停在这里,再也没能走出去。
虽然在识海里早已没有了寒冷的概念,何月竹还是打了个哆嗦。
好冷。
他抬起脸,双目对上那团深不见底的赤色污秽。
——榆宁的鬼魂。
它们好似血色的黑洞般聚集成一团,漂浮在雪原半空,阴森的煞气如不祥的触须般伸展蔓延,传递着绝望、混沌与不安。
何月竹握紧拳头,向它们坚定走去。
然而刚刚走出两步,上腹便猛地一抽,阵痛翻江倒海而来。
“唔啊——”
何月竹竭尽全力,又向前一步,这次直接沥出一滩鲜血。
再靠近,怕是要直接命丧于此。他只得停住脚步,看那团黑气在空中缓缓聚成人形:高高竖起的棕色长发,琥珀色眼眸,左眼下两枚泪痣...
何月竹惊道:“怎么会!”
对道长而言,榆宁唯一的意义只有成澈而已,他是知道的。
可何月竹怎么能容忍恶鬼用他的皮囊折磨无端。他这次煞费苦心灌醉道长,为的就是结束这一切。
他抹去嘴角血渍,说明来意,“诸位百姓,当年是我无能,是我疏忽大意,竟不知司马诚暗中与完颜於昭勾结,最终才害榆宁惨遭屠城。”
“榆宁城破,我难辞其咎,也罪有应得,在完颜於昭手下受尽了折磨…但我从未向他屈膝,也从未背叛大陈!”
成将军按着心口,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虔诚,尤其恳切。
“诸位百姓…能否信我。”
可恶鬼只是一言不发看着他。
何月竹向来过度理想...只靠他一人这样口说无凭,怎么可能劝得动千年的恶鬼放下执念。
但为了他和他的道长,何月竹不得不继续求。
他换了语气,不再是成将军的口吻,而是成公子。
“我相信大家都是被完颜於昭的手段蒙骗,才会误以为我卖国求荣,才会咒我永生永世短命。可不论你们怎么恨我咒我骂我,我只会记得…小时候大家最宠我了,每次上街去玩,都会给我塞满一口袋零食。我只会记得榆宁三年苦守,大家各自艰难,却主动捐出存粮,支撑守军奋战。”
“大家...能不能再信我一回,我真的没有开关降金!”
“它们”总算有了反应,张开嘴,人声嘈杂,是在榆宁市井才能听到的人言混杂:“成澈!你断绝榆宁生路,背信弃义,罪无可赦!”
漆黑的煞气铺天盖地而来。一股巨大的压迫将何月竹整个人按到在地,他挣扎不得,也反抗不得,再次抬起头,身边一周已里外数层聚满了各副面孔的榆宁人。
不,那根本不是宠他爱他的榆宁人,那是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的恶鬼!
恶鬼面色漠然,纷纷向下瞪着他。犹如屠城前夜,他们团团围住成澈,一人一口恶痰。
何月竹也如同被带回了那个时刻,手脚发冷,心有余悸。但他不气馁。
“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们还是不愿信我。”
“无妨,我一定找到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恶鬼们只是漠然垂眼瞪着他,眼珠却因过度仇恨几乎要突出眼眶。
何月竹趴倒在其中,只见眼前雪地上忽然“滴答”、“滴答”落了几点殷红的血点。何月竹手指触碰嘴角,才发现早已鲜血满溢。
“成澈。”
“成将军。”
“阿澈!”
“成澈。”
“澈哥哥!”
“成公子。”
“成家公子。”
“成澈公子。”
“成澈大哥!”
...
每一个死在屠杀里的人,何月竹都认得。他从小被教育要将城民看做家人看待,而他所有家人,都死在榆宁。
语言被往外涌出的血液反复打断,可被呼唤时,何月竹还是一个接一个,含泪回应他们。
刘大伯。
成甲。
王婆婆。
李婶。
小玉儿。
翠心。
陈姨娘。
马叔。
阿武。
...
你们能信我吗?
恶鬼们异口同声,是施咒,是诅咒。
“今生今世。”
“永生永世。”
“你不得所爱。”
“你不得所求。”
“你不得好死。”
“你不得善终。”
何月竹哑然,面前的家人,他一个都不认得。
“它们”声音越来越密,何月竹的鲜血越涌越多,从七窍往外疯狂翻涌,染红他身下大片雪原,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的血都掏空。
何月竹顶着那要将他几乎吞噬殆尽的煞气向外爬去。眼前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模糊,意识与肉身的界限越发清晰。
不好,他们想把我直接杀死在这里。
何月竹连忙施法要退出识海,最后嘶吼道:“我一定找到证据,让你们知道我没有叛——!!”
恶鬼在笑:
“你逃不掉的。”
何月竹猛地睁开双眼,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刚刚鲜血如注的惨状还记忆犹新,他下意识看向床上爱人,只见恶鬼一双烧红的眼睛瞪着他:“你逃不掉。”
“啊——!”何月竹一个踉跄站起。
猩红色的诅咒如血泊从无端身下蔓延开,朝何月竹发疯般爬去,触须攀上他的脚踝,腐化他的皮肉,锈蚀他的骨头...
再加之煞星身上固有的深黑的煞气,何月竹抬手自视,凝噎道:“我......!”
一半恶浊的泥黑,一半凶邪的血红。
这副肮脏污秽的模样,根本算不上是人了。
用一滩发臭的烂泥形容,都算得上奢侈的美喻。
“呕——!”
何月竹腹部抽痛,沥出一滩鲜血,再定睛一看床上,是幻觉。
他顿时被抽空力气,踉踉跄跄坐回桌前。
新房的床安在道长特意算过的风水正位,有助延年益寿,缓解心情郁结。
可原来徒劳到现在,道长始终不知自己便是害得挚爱身患绝症的本源。他仍然大醉不醒。毕竟何月竹特意挑的是大理最烈的酒。
何月竹闭了闭眼,心里有数:再这样待在诅咒根源身边,我怕是,没有几日可活了。
所剩不多的时日,我该怎么办。
认命吧。不如一了百了,待在爱人左右,走完最后一段路...
——如果他不是何月竹,一定会就此颓丧。
何月竹挺身站起:
一切都尚未到绝境,一切都尚可挽回,我要振作!
天下人的厌恶让我成为煞星,榆宁人的诅咒则是我一切灾厄的根源。说到底,都是误以为我降敌叛国。
所以,只要我找到足够证明我清白的证据...!
何月竹顿时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端起一盏龙凤红烛,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地板,逛了一圈小二楼。
二楼很小,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何月竹又沿着狭窄的小楼梯来到一楼,有他们从未来过访客的客厅,以及小后厨——所有美味点心与苦涩中药的诞生地。
其实他也不知无端是从哪儿找来的这栋小庐,后者把他带到大理时,小庐已经出现在了这儿,只是大门紧锁,破败无比。
何月竹想,无端说过,他曾经替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想必是在某段时间他“打发时间”修的小庐吧。
亦或是他曾经帮助小庐的主人超度恶鬼,最后便得了这栋建筑的使用权?
不论如何...这栋小庐,是他们这三生三世第一个真正唯有彼此的
何月竹还记得初到小庐那天,他特别开心,绕着小屋子前前后后转了三圈,回来时无端已经用法术吹干净大部分灰尘,而他便在窗台上晒了一捧洱海边摘的小野菊。
何月竹又回到二楼,无端仍然醉着睡着。
他淌过猩红色的诅咒,尽力接近爱人身边,倾下身子深深吻了一口。
夫君,但愿不是永别。
*
无端恢复清醒,是在大婚次日丑时的尽头。
本该通宵达旦燃烧的红烛被尽数熄灭,夜色深黑寂静得看不出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
洞房过后,新郎官身上一片赤裸,却被服服帖帖盖在被褥下。只是本该有妻依偎的臂弯里空无一人,且身旁枕头没有凹陷的痕迹。
“阿澈...”
无端立即坐起要下床,可他的衣物与鞋袜如同被某人刻意藏起般不知去向。
他摸了耳珰又唤:“阿澈?”
他的呼唤回荡在小庐上下。无人回应。
他心急如焚,随意套了件单衣便赤脚踏出门去。只怕程澈又是为了不吵他而跑去屋外呕血,却发现小庐大门与院落正门都上了锁。
自然拦不住他,可道长却在施法时手抖了两次,更因心绪紊乱而失败三次。
熄烛、藏衣、锁门。程澈从未做过这些。
简直是料到他会醒来,刻意拦住他。
无端的心脏骤然跳得飞快,醉酒对他而言,就像把他剥去所有修为,随意丢在记忆的某个断片上。所以胡言乱语,都是彼时彼刻的真心话。
他第一反应是:该不会酒后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该死...”
无端立即取出风水罗盘,拨上程澈的生辰八字,试图找出妻的方位。
静谧的洱海湖畔,除了风拨微澜,只剩指针转动的噪音。
无端额冒冷汗凝着,却见指针如无头苍蝇般不知该指向何处。
怎么回事。
道长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力度几乎要把罗盘掐碎。
程澈走了。并且是刻意将他灌醉,藏起他的鞋袜,锁上里外大门,甚至下了一道隐匿踪迹的法术。
是不想让他去追。
就在新郎官将风水罗盘整个砸向院墙的同时,何月竹已经搭上了离开大理的马队。
坐在装载马草的木车厢里,他一张一张画着辟邪符,等一下他要给每个马队成员都发一张的。
画着画着,眼前却难免浮出吴端曾经手把手教他画过,“过去你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小道士啊。”
小道士闭了闭眼,任泪水轻轻落在手背。
臭道长。
你不告而别一次,我也不告而别一次,这样便是扯平了。
“无端...原谅我。”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苦心对抗的是全天下人...与你自己。”
“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徒劳。”
“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接下来的路,我只能一个人走...”
茶马古道的风又猛又急,何月竹只是稍稍走神,他辛苦画了半天的多张符咒便扑棱扑棱被山风刮起,如乱舞的、断翅的白蝶被吹向夜空。
可不走运的人儿不会气馁,不会放弃,下一次,他会画得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