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69章 程阿虫

  “......”无端撇开脸,视线看向右手边风平浪静的洱海,心中却无法平静。

  他怎么可能让程澈恢复“成澈”的全部记忆。那样今生今世终于从头开始的人儿便会忆起,前世是如何被众人唾骂背叛,被完颜於昭挖眼,割舌,拔牙,最终做成人彘...

  想着,无端又面色阴沉,握紧的拳头中渗出血丝,他恨不能将完颜於昭重新再剐一遍。

  程澈在一旁默默看着,心知肚明:果然,他又在想他。

  而他像个局外人,不知发生过什么,便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情绪的郁闷化作腹部的闷痛,他捂嘴沥出一滩鲜血。

  “阿澈!”无端立即搂住他,从怀中掏出手绢给他擦干净嘴角与手心,“肚子又疼了?我给你揉揉?”

  程澈摇摇头。不是不痛,是不用。

  自从知道无端对他的所有无微不至都是因为成澈,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接受那些不属于他的好意。

  无端不由分说揉他肚子,顺时针三圈,“你久病不愈...说不定是积郁成疾..”

  逆时针三圈,“别执着于过去了。”

  程澈听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按着胸口,虽然吃痛的是上腹:

  “我怎么才能不执着。”

  “从小到大我以为拥有的一切,原来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若是不爱你,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会远走高飞,自生自灭。”

  程澈按着胸口,哽咽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道长。我尤其爱你对我区别对待。”

  “可我真的好怕,如果我不是成澈转世,你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我最怕我满身煞气,玷污了你心中成将军的模样。”

  “所以...我想得到成澈的记忆,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这样才能让我…能稍微心安理得地爱你。”

  “以及被你爱着...”

  无端一言不发默默听着程澈的宣泄。

  人在病痛折磨下迟早发疯。这些年他感同身受。

  程澈再一次求他,“在你离开榆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挖眼,割舌,拔牙,人彘...

  一幕幕再度闪过无端眼前。他根本不可能说得出口,只能撇开脸,继续讲述他的话本:“小将军归田卸甲,与小道士周游河山去了。”

  “你骗我。”程澈直勾勾看着他,“榆宁一定没能守住,否则怎么会有金朝的统治。究竟是不是像那本书说的那样...”

  “不是。”

  “那你说啊...”程澈抓起道长的手贴在心口,“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无端轻轻抽回手,意思是他不可能会说。

  “那你能不能让我自生自灭?”程澈含泪求他,“你对我的每一点好,只会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无端又把他的右手十指扣住,意思是他不可能放手。

  程澈见他还是不愿说,便将他整个甩开,独自沿着洱海岸边继续走去。

  腹中仍在隐隐作痛,没有无端的搀扶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可究竟是孱弱的病体导致他心情沉郁,还是钻进了牛角尖让他久病不愈,抑或是二者相互胡搅蛮缠,一齐毁了他整个人...已经分不出因果了。

  两道眼泪汩汩流下,程澈无声倾诉:无端...我不想与你争吵的...一点也不想。可我现在变得好怪,患得患失,一点就着。

  而你的小将军那么坚强,哪怕大军当前、独守孤城也不曾动摇。

  可我,却陷在这人间情爱里走不出了。

  而他的支柱上前重新搀住他,语气试图轻松起来,“阿澈你看,前面有人放灯。”

  程澈顺他视线看去,不远处的黑暗里,有数个当地人打扮的农户立在洱海岸边,他们手中一手持着纸灯笼,另一手持着:

  “祈天灯...”

  这一带有上元节放祈天灯的习俗。

  “阿澈,你想放灯吗?我去找他们讨一盏来。”

  程澈轻轻松开他的手,“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道长便将手里的提灯交给他,“那你等等我。很快。”

  待无端走远,程澈摸上了左耳耳铛。

  偷听无端说:“是否还有空置的祈天灯卖我们一只?”

  农人说:“卖?这有什么好卖的,咱们年年都得多做,送你们一只得了。”

  程澈在心中微喟道:真好的人儿…

  然而又听农人祈祷:

  “唉,今年洱海渔利不好,只求神仙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一网丰收。”

  灾星默默松了耳铛,双肩越发沉重,逐渐抱膝蹲在地上。

  无端要了一盏祈天灯,回头看到程澈这副难受模样,连忙朝他奔来。

  刚刚得到的祈天灯被他丢在一旁,他蹲下环住程澈,“是不是又想呕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包淡香锦囊,“闻闻好受些。”

  程澈脑袋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他捡起地上那盏祈天灯缓慢起身,借了灯笼里的烛火点燃,脸肌映着祈天灯的光源,再度落下两道晶莹而苦涩的泪,“师父。徒儿只是知道,必定放不出这盏祈天灯。”

  他高高抬起手,怀中祈天灯便顺着湖风摇摇晃晃飞上了天去。

  然而升至半空,祈天灯里的火光便开始摇曳,还没能飞多高,便在半空完全熄灭。

  看着那盏漆黑的祈天灯将要落入洱海,程澈闭上了眼。

  预料到了。毕竟世上一切好运都与他无关。

  却察觉耳畔一阵风,以及一声“蛇”,他的道长朝洱海迈了出去。

  指间召起一道唤风的符咒,无端踏着扬起的蛇身冲向半空。只见那盏祈天灯被异风久久托着不落,而无端两步踏上高昂的蛇首抬手接住,最后轻轻落在浮在水面的蛇身。

  他沿着蜿蜒的蛇脊走向岸边,温笑着:“忘记许愿了,自然飞不起。”

  程澈看他的道长如神明般为他扭转乾坤,刚刚抬起的嘴角,又落了下去:不是为我,是为成澈。

  无端却将祈天灯递给他,“只为我的徒儿。”

  程澈一怔,琥珀色的眼睛湿润,声音也哽咽,“可你的徒儿,不值得你这样为他。”

  “怎么不值得。”无端凝望他,“我徒儿一己之力复原全观经书;我徒儿呼风唤雨,扑灭火势汹汹;我徒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程澈早已泪流满面,他呜咽着:“洛阳雷暴也好、洱海枯竭也好...都是你徒儿带来的。他怎么值得你对他尽心尽力?”

  “天灾而已。”无端沉声道:“不过一场斋醮,一回祈请便能化解。”

  程澈吃力笑起,“你徒儿带来的灾祸太多,你补救不完。”

  无端抬起眼,如宣誓:“如果害了一百人,我便救一百人。害了千万人,我便救千万人。”

  “阿澈,就算你是灾星,我也为你寻来月光。”

  “师父...”祈天灯与提灯一同落在了地上,程澈向前一步扑进道长怀里,“你就是我的月光啊......”

  无端把他紧紧搂住,“我可是把你从小带大,你怎么敢质疑自己在我心中的份量。”

  “师父...我...我明白了。”

  “说开了,往后都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好吗。”

  程澈点点头,“嗯。都听你的。”

  无端抹去他的泪水,“今日由我许愿。”

  他划破指尖,在祈天灯上写下一道:“愿徒儿胃口大增,长命百岁。”

  程澈心疼他的血,“许一项就够了...”

  “再加一项,心想事成。”

  “不成。”程澈连忙把他的手指抓来抿了抿,看着血字白底,又忽然想到什么,“既然都以血为墨,不如...”

  他抽出木簪轻轻施法,祈天灯便燃起青蓝的火焰,“这样祈天灯就像咱们流派的符咒了。而以血为墨的法术,最最强大。”

  青蓝色的火光透出灯罩,仿佛一颗莹莹发光的青金原石,无端看得失神,揉揉程澈脑袋,“歪脑筋真多。”

  程澈“嘿嘿”一笑,放开了手中轻飘飘的祈天灯,望着那只青蓝的祈天灯飞向上元节的圆月,“我还是第一回见青蓝色的祈天灯。”

  然而一个怪异的念头霎时划过脑海: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吗。随之而来的是后脑的隐隐作痛。

  ——又来了,又是那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的闪回。

  为了找回成澈的记忆,这一年来每次出现类似的状况,他都会调动神识捕捉那若有若无的闪回。可他刚刚才许诺过,再也不会执着于过去了。

  也罢,不纠结了。

  想必是道长与成澈也曾经放过这样一盏青蓝色的祈天灯吧。

  然而无端望着他笑,“我也是。我也第一回见。”

  程澈一怔:如果你也是第一次见,那我脑海中我们曾经一起放灯的直感,又是什么?

  他鬼使神差似的抬手碰了碰道长的眼角,并无湿润。

  可“印象”里,当祈天灯载着他们的愿望飞向天空时,无端会难得掉泪啊。

  程澈目送那盏祈天灯越飞越远,忽然意识到若是就这样放它飞离,他一定会用一世去懊悔。

  于是心中恳求道:最后一次,师父,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仍然没有结果,我便放弃。从此好好做“程澈”,只做“程澈”,与你渡过剩下的日子。

  程澈沉沉闭眼,调动神识。

  “阿澈?”

  “...澈?”

  身边人的声音逐渐淡去,隐隐约约,轮船的汽笛在遥远的海域传来。

  程澈循声望去。

  他坐在一艘随海浪摇摇晃晃的小渔船上,四下皆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黑啊...

  眺望远方,灯塔的光循环往复,指引归航的轮渡。

  再看自己,左手抱一盏孔明灯,右手捏一架燃料用尽的打火机。

  轮渡。

  灯塔。

  打火机。

  是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了三弦的泠泠乐声。

  回头。吴端在船舱中抚琴演奏。可程澈不懂,他亲手制的三弦,怎么忽然变得好破烂。

  而吴端深黑死寂的双目时而看向灯火明灭的海岸线,时而看向,他。

  程澈失了神。

  吴端。从年幼懵懂的岁月开始,我便时常梦见有人为我弹奏这首曲子。不论我是程澈,亦或是成澈。

  是啊,吴端。

  潮水静谧,海风温柔。

  乐声也如浪花抚桨,程澈湿润了眼,“我们应该永远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吴端。我们应该留在这艘船上,哪也不去。

  吴端。

  我想听你唤我名。

  吴端放下三弦靠在小腿边,偏首望着他笑。

  他在唤他。

  程澈倒吸一口凉气。

  我怎么会才想起来。

  我是——

  何月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