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66章 成公子,真羡慕你

  “轰——”

  大魏开国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冬至,洛阳城每个百姓都听见了一声轰鸣巨响,随之而来的是震撼整座皇城的地动山摇。

  没有人知道,那是无所观高大巍峨的宝殿正门被攻城杵整个破开,接着朝廷御林铁蹄蜂拥进观,各个被坚执锐,誓要围剿国师。

  为首的十六王爷格外卖力,叱道:“全观搜捕道!对了,还有他那个徒弟!”

  手下喊道:“王爷、王爷、您看上面!”

  十六王爷顺他指向看去,只见原来早已有个年轻男子架膝坐在高处岫石之上等他,身下即是那三个石刻大字“无所观”。

  “他是...”

  十六王爷扫了这男人足足三个来回,“难道、难道!”

  只看男人年纪轻轻,坐姿更是轻狂张扬,丝毫没有半分道士的庄重,可他身上分明穿着国师的道褂!

  十六王爷与手下面面相觑,没有人敢确定:这男子难道就是黑纱下的国师?!

  只一点可以确定,男人满面阴沉,心情极为不佳。一双漆黑的双目直勾勾看着兵阵,如同屠夫瞥过案板上一滩死肉。

  王爷一咬牙,高声令道:“不论是谁,都给我拿下!”

  命令落下,他身后齐刷刷冲出一批持剑铁卫,拔剑出鞘,铁蹄踏得整座道观轰隆作响。

  男子手无锐器,身着布衣,只要每人砍中一根毫毛,他也能被剁成肉泥。

  然而他竟躲也不躲,避也不避,甚至眉毛没抬一下,唯有目光如棱。

  十六王爷纳闷道:“他不想活了?”

  他大手一挥,“那就给你个痛快——”

  话没说完,只见一道漆黑浓影一闪而过,如同厚重的幕布盖下,霎时天地一片寂静。刀剑声止、迈步声止,十六王爷不敢相信,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数百官兵忽然间竟不知去向。

  只剩地砖上百余滩血水。

  懵了。王爷与他带来的手下全懵了。谁也不知刚刚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沉默中,窒息的恐惧在迅速蔓延。

  而那男人跃下岫石,眼睛直勾勾盯着十六王爷,“我说过,你会悔不当初。”

  十六王爷浑身震颤,“果真是你!”

  他猛地夺过手下的一对弓箭,“道受死!”

  他全力拉弓,对准道长头颅。

  然而迎着长弓,道长竟仍是寸步不躲,向着王爷走去的步伐毫无半分退却。

  十六王爷双腿一软,见不到面前人半点恐慌反而激起了他的重重恐惧,“你、你!你当真不怕死?!”

  无端一步踏进血潭,粘连的水声清脆作响,“自然是算到你这一箭,必不能中。”

  “你...!”王爷惊骇万分,放锐箭脱手而去。

  只见那支铁剑从无端耳畔呼啸而过,扬起他漆黑的后发,而道长脖颈都没偏过半分。

  人这一生尽是抉择选择,但在这个男人面前,你只会惶恐原来命运早被写定。王爷同样惧了,抛下长弓。而无端笑起,眼珠向下凝着他身后一众兵马,“本道只寻王爷聊聊。”

  “其余当滚则滚。”

  “免得脏了我的道观。”

  十六王爷大惊失色,连忙挽回:“他手无寸铁,孤兵无援,你们还怕他不成!”

  然而满地血点已经让他带来的卫兵心中打颤,刚刚那一遭更是瓦解了他们的全部士气,“王、王爷...他当真是神仙啊...”

  王爷立即下了死令:“谁敢退一步!统统满门抄斩!!”

  刚有退怯的卫兵们又站了回去。

  十六王爷下令身后泱泱大军,“直接放箭、放箭!不留全尸!”

  与此同时,地脉跃迁。

  程澈的一魄被投入亘古流淌的皇都龙脉,头晕目眩,眼如刀割,可却远远好过他心中所受折磨。分明他现在只是一抹没有实体的浅薄孤魂,却怎么能感到泪水汩汩流淌,双手也在颤抖不止。

  他让师父把他丢进地脉,其实,并非他真的想知道两人的情爱往事,只是他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程澈感觉自己真成了一滴小小泪珠,飘在穿梭的时空里。

  难过,还冷。

  小小泪珠终于冻僵,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在某人肩上。

  不知何年何夕。大雪飘渺的深山老林,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修行打坐。

  寒风呼啸,少年上身一丝不挂,打坐之处更是万丈冰窟。

  久而久之,那积雪淹没了他的腰部以下,除了满脸倔强的脑袋,只剩个被冻得通红的小小胸膛。

  虽然还有八分稚嫩,可看那眉宇间的傲气,程澈不难认出:“是道长。”

  如此酷烈的冰天雪地,只要升温的法术有片刻不稳,道长将被直接冻死。与此同时,若是法术火候过盛,也将融了身下冰面,让他落入无底冰窟。

  道长竟然经历过这么残酷的修行…程澈不由往小道长身上依偎去,虽说他是道长肩上一片冰凉的雪花。也试图张开双臂暖他,哪怕他现在根本没有双臂的概念。

  闭关中的少年忽然开口,念念有词,“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谁?”程澈想着,忽然狂风大作,有个白衣老道士撑着白伞轻飘飘落在冰面,对着小道长的惨状,他高声笑道:“无端啊,为师以为你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真怕你撑不住了。想不到你还有谁可念,可喜可贺。”

  年幼的无端道长睁开一只漆黑的眼,“唤自家小狗而已。”

  老道士看破不说破,“那你可得尽快出关,毕竟狗儿活不了多少年。”

  程澈在道经里看过,道士闭关修炼绝非易事,不仅肉身如上刑,精神也极受摧残。所以有人念天下大义,有人念功名利禄,但不论如何,唯有支柱才可撑着他们熬过苦行。

  程澈不大相信,“道长在闭关时的支柱是...小狗?”

  可道长不像有这么爱狗啊。

  老道士又笑,“呵呵...可你若是过于执着,到时求而不得,小心遭心魔反噬。”

  无端怒道:“滚!”

  “口吐狂言,品行不端。”老道士无奈摇头,转眼消失在风雪中。

  脆弱冰窟上,皑皑白雪中,又只剩下小道长一人。

  “道长无父无母...闭关时也只能念小狗...道长好可怜。”

  程澈想象自己正紧紧搂着他渡温,却听小道长低声哽咽道:

  “你...要把我忘了吗......可我在世上孤身一人,除了你,再也没有人信我念我在乎我惦记我...成公子,我也信你...别忘了我啊。”

  程澈闻言一愣,脊背发凉,“成公子?小狗...是成澈。”

  意识到小狗是爱称,他戚然笑了:“原来...成澈是道长闭关修行的支柱。”

  他真庆幸自己只是雪花,否则泪水一定把道长冻伤,“成公子...你不准忘了道长,知道没有。如果你敢忘了他,我...我绝不绕你。”

  可他想,自己操什么心啊。毕竟按那故事所说,成公子必定回应了道长对他的念念不忘啊...

  眼前岁月一恍而过,某年某月某夜,某座官家大院。

  十四五岁的少年道长双手像个江洋大盗似的扒在高墙上,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往院子里窥探。程澈是他额上一抹汗珠,看道长在山里闭关闭得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真是比起小贼更像乞丐。

  “道长这就...出关了?”

  程澈顺他视线看去,只见院落中树荫下,有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正舞动长剑。棕发在后脑束作高马尾,随他轻盈的剑姿上下飘动。

  程澈一怔,“是…成澈?!”

  虽说只看那束发,他便一清二楚,痛楚的楚,“是了,一定是了。否则怎么看到我扎马尾,道长便难以自持…”

  而少年道长就这样伏在墙头偷窥得痴痴傻傻,只用两只手臂支撑身子应当不大轻松,他却看得入迷。毕竟,这就是少年暗恋心上人的不知所措与幼稚单纯。

  程澈心里更不是滋味,翻了的老醋酸得牙根发麻。这么多年,他第一回见他师父这副不设防备的表情。

  程澈只是汗珠,否则他一定要捂住眼睛。他实在看不下去道长这副嗔痴模样了。

  只好去看成公子。

  成公子真的好厉害,那把长剑看着份量不轻,在他手中却任他摆布,剑姿更是如流水、如清风般恣意自在。

  程澈砸了咂嘴。又陷进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从没有这么瞧不起过自己。

  ——只能像个傻瓜似的,舞个又短又笨的修面刀。

  程澈看少年道长轻轻落在墙外,摩拳擦掌,似乎是准备郑重翻墙过去。

  然而脚底忽然浮出一道法阵,下个瞬间便被传送回了山林。

  酷暑山林里虫鸣窸窣作响,道长刚一落地,便被老道长一巴掌盖在脸上,“本道看你是真本事了!连闭关都敢逃!”

  少年道长撇了撇嘴,任他师父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背在身后的右手中似乎紧紧握着什么小铃铛模样的东西。

  “你逃都逃了,不干脆逃个天涯海角,竟跑去成府扒成公子墙角!”老道长嘴上说了一通,但表情是无语的意思,“怎么,真就这么怕成公子把你忘了。”

  道长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一言不发回到石上继续打坐,“......”

  老道长一连说了许多:“真亏得你逃得出本道设下的重重法阵…...”

  一边说,他一边加固了更多法阵,虽然抱怨却盛赞道,“无端,你天赋异禀,大有可为!”

  “若是潜心修炼,未尝不可得道飞升...然而你此生必遭情劫,此劫凶猛,你定渡不过...”

  “为师劝你能躲则躲,否则你将万劫不复啊!”

  “喂!听进去没有!”

  见无端一声不吭闷头打坐,老道长无奈叹气,“不妨告诉你,成公子的生辰八字为师算过,与你注定命中无缘,你们此生必不是一路人。”

  道长终于回话:“有缘无缘,轮不到你来算。”

  老道士白须下的双目显然一怔,叹道:“也罢!”

  程澈脸颊发烫。

  他的道长当真好勾人,当不由分说言明爱意时尤其勾人。分明不足十五,可一句话风轻云淡,竟威慑如敕令。

  就像每一次对他不加吝啬区别对待,每一次把他强制圈进怀里深吻,每一次哄得人不知东南西北。

  程澈干笑两声:成公子,真羡慕你。

  与此同时,无所观。

  满地血泊残骸之中,无端左手掐住十六王爷脖子,将后者提离地面一寸。

  “回去告诉皇帝,从今往后没有国师,但他要继续侍奉我神。”

  手中越发用力,“这不是条件。是命令。”

  十六王爷看着四周尸骸遍地,再看道长分明也曾身中数箭,却在抽出长箭后仍然安然无恙,除了“是”与“遵命”,他还有其他选择吗。

  于是连忙点头,接着便被整个人抛在身下血泊中。

  他一边抹着脖子咳嗽,一边抬头仰视国师血红的眼。

  果真是恶鬼。

  明明他今日带来的不仅有披甲执锐的御林精兵,还有全天下妄图取无端而代之,成为新皇国师的诸多高功道士。

  然而那根本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开战不到片刻,他手下要么逃,要么死。

  无端抬腿把他踹倒,视线停在两人附近一把长剑上,“看到那把剑了吗。”

  十六王爷吓得浑身发抖,连连摇头,“没、没看到...”

  无端只说三字,“捡起来。”

  十六王爷不敢看他的眼睛,瞟到盘绕男人上身的黑蛇,只得再看男人烧作血色的双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国师必定是要断他手脚,割他喉舌...他不由得连磕数个响头,“神仙您放过我吧,您放过我吧!”

  无端一字一句,“捡起来。”

  十六王爷心中一横,爬过去捡起长剑。

  我杀了你,我——

  然而回头望见那双赤红的眼,他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才发现这男人的威慑究竟多可怖,哪怕他已经手握利器,哪怕两人只隔咫尺之间,他都憋不出半点勇气动手刺去。

  父皇选择侍奉,是明智的。

  最终他也高高奉起长剑,“国师请——”举得手臂酸痛,讷讷而无望。

  国师满意一笑,开口却是:“来。杀了我。”

  轻描淡写得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国师这是?这、这我怎么敢...

  无端垂眼凝他,“你若不杀我,我便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