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45章 跪

  江南盛夏的骤雨,来势汹汹,不留余地。如九天之外倾倒的瀑布,沉重而激烈打在人世间。

  黑袍道士跪坐树下蒲团,如石塑般死寂。

  震耳欲聋的闷雷在远处原野轰然炸响,三百年的苍天银杏在风中沙沙飘摇,而雨水噼里啪啦漫灌了院落的石砖...

  这一年的中元节吵闹而喧嚣。

  道士一动不动,像一具刚刚从河里捞出的溺死尸,直到有两片银杏叶被骤雨打落,刀割般划过他面颊,他才发现雨水暴淋全身,从头灌下。

  才发现左手刚刚还捏着一叠完好的纸钱,转瞬化作一滩烂泥。

  发丝刺入眼中,他吃力睁着湿润的眼,望见桌上糕点酥点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今年成澈也没有回来。

  于是抓起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样的松仁奶酥,胡乱咀嚼着雨水吞下。

  阿澈,还好没让你吃到。

  不好吃。

  他猛抬起那蛊烈酒,混了雨水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道长很快醉了。

  醉得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梦见那年颂云泊渡口,寒风萧瑟,万物凋敝,临行前他朝成澈随口逗了一句:“小别胜新婚。”

  而成澈应他:“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真有人舍得让成澈等上三百年。

  愧疚。懊悔。以及发疯般的思念。

  伴随着暴雨滂沱而下,把人灌到了崩溃边缘。

  男人如腐肉般醉倒在银杏下的泥泞里,几次试图抱着树干坐起,无果,最后只能伏在树根嚎泣。

  “阿澈...阿澈.....再等等我了......!再等等...!”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一错再错。

  离城寻蛇,融了颂云泊,送成澈回榆宁参战,阻拦成澈与司马媛大婚,与成澈相爱…

  还是每一步,都走错了。

  “阿澈...对不起...我来迟了......!”

  涕泗混了雨水,全渗进了银杏的根。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密密麻麻的雨水声能盖过无数苟且勾当。

  盖过无所观大门被狠狠踹开,涌进一批手持家伙的地痞流氓。

  道长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架着胳膊,五花大绑捆上了银杏树干,才发现面前的雨幕中站着十几个持刀大汉。大雨仍未停歇,蓑衣、斗笠与刀具让他们身形无比庞大。

  为首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这道士,隔三差五砸人场子,人派爷几个来教训教训你!”

  道观的主人仍然醉酒熏熏,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晃了晃灌满酒精的脑袋,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冲我来...别动...他......”

  “他?这道观里还有别人?”大汉一急,连忙下令,“快搜——”

  一番野蛮搜寻。地痞当着道观主人的面大骂:

  “别说人了,这破观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啊!”

  “嘁!穷酸!”

  “真是什么人配什么观!”

  “成澈的道观嘛——”

  酒气上头,头晕目眩。无端吼出一口酒味的雨水,“闭嘴!你们......不配......说他...!”

  却是当头盖脸一巴掌,“还醉是吧!”又是一拳打在胃部,“给你醒醒酒!”

  道长向前呕出一滩酸涩的酒水。是啊,他还没醒酒。

  他真的不能碰酒。

  流氓看这道士分明挨了两拳毒打,却仍然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有求饶的怯意,便急了:

  “给他点颜色瞧瞧!废了他的腿。”

  话音落下,便有人抽出匕首,“这一刀,给爷爷们记清楚了!”

  匕首朝无端右膝猛地刺下,剜开一道缝,“再来茶肆捣乱,砍的就是你脖子!”

  浑身条件反射的抽痛,无端后仰抵上了银杏树干。

  看着被暴雨打散的片片银杏,忽然被带回了几百年前的十六岁。成澈往他家看门狗坟头埋了好几颗银杏果,抹了把薄汗,语气不大肯定问他,无端,你说能长出树苗吗?

  能。成公子手植的,那当然能。

  成澈笑了,我们要好生照顾他。

  许久没有这么清晰忆起成澈的面庞了,无端想闭上眼,再多看几阵。

  却听一声穿透雨帘的的异响。只看那尊泥像被几个大汉抬出道观,整个摔进了雨里。

  有男人抡起青铜香炉,“成澈是吧!”

  泥塑破裂的声音被雨水盖过。

  无端怔怔看着,酒精让他的思绪迟钝许多许多,不再说话,不再动弹,不再呼吸。全身浸泡在难以置信的窒息中。

  直到泥像碎片上两抹泪痣被雨水浇得晕开化开,接着是面目的彩绘,五官的轮廓,都好像案桌上他剩下的糕点,被雨水打成一滩烂泥。

  像极了成澈的死状,挖眼拔舌碎牙人彘。

  道长猛然从肺腑深处喊出一声撕扯的吼,竟一下挣断捆绳,在众人错愕下扯着残废的右腿扑了上去。

  他又来迟了。泥塑已经被打砸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块被残暴摔在石上的瓷碗。

  无端肩膀被雨水狠狠敲下,直直伏跪在碎片里,双手抓起两块碎片,一边喊着爱人的名字,一边试图去拼。

  若只是手臂断裂,若只是头身分离,那他还能补。可这一次。

  “阿澈...阿澈...你伤得好重...”

  周围几个大汉议论什么、诧异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只连道两声:“为什么?!”

  又朝着他们怒吼一句质问:“他没害过你们任何人!!”

  “砰——”

  后脑被铜炉重重砸下。

  他半身一顿,向前倒在泥像的碎片里,双目直直看着观门口。

  这三百年,他替成澈走遍了大江南北。

  寻了许多好吃好玩、山清水秀的地方,栽下银杏,捏好泥像,建起道观。

  然后,从江南被驱赶到南蛮、从南蛮被驱赶到苗疆、从苗疆被驱赶到巴蜀......后来又被驱赶回了江南。

  原以为只要离中原够远,人们便不会那样忌惮成澈的名字。

  可完颜於昭的铁蹄征伐之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成澈的神像被冲进无所观的众人砸碎,是家常便饭。

  人们当真是恨极了成澈,甚至不允许有人为他凭吊。

  黑暗在眼前蔓延,耳边传来地痞争吵:

  “草!你给他打死了?”

  “妈的你下手也太狠了!”

  “老子听得烦!”

  “你烦个屁!”

  “靠...老子就是想,成澈确实没害过咱们...咱们砸了他的像,今天还是中元节,他会不会回来寻仇啊...”

  “你还怕这个!人都死了三百年了,不知转生多少回了!”

  无端瞳孔一缩。

  是啊,成澈早就转世去了。

  三百年的耽误,谁还会等他。

  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不得白首偕老,也不得死生不离。

  可不知怎得,或许是浸水的烈酒,或许是瓢泼的大雨,或许是碎片的泥像,让他终于在临死想通:

  ——也好。

  不如你转世轮回,我留人间做鬼。

  他死了。

  而死亡醒酒。

  打砸抢过,骤雨也歇。十几个地痞流氓踹开大门,比他们来时更大摇大摆走出观去。

  院中,无端动了手指。

  “蛇。”

  漆黑巨蟒当即从指尖扑出,冲进道观外的石板小径,一口咬住队尾头颅,撕着扯着回了观去。

  剩余的人闻声连忙奔进观中,只见地上一颗咬烂的头颅,一具不再动弹的身躯。

  而那分明被打死的道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满身血点,墨玉般的黑蛇缠绕他上半身,与他形如一体。

  刚刚还谈笑风生、准备领了赏金去喝酒的众人瞬间如痴傻般说不出一字,脑海中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今夜中元,百鬼夜行。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双眼睛在漆黑的湿发下泛着红色,男人垂眼俯视,嘴角勾起弧度。

  往后三百年类似的时刻,那些类似的将死之人总会惊呼一声:“你怎么还活着——”

  而他会抬起右手,让黑蛇游走吞住,再缓缓退出,手中握一把斩骨刀。

  过去三百年他忍受世人对成澈诋毁谩骂,仿佛视而不见,几近无动于衷。

  说到底,只是害怕与成澈在阴间相见时,那干净温良的人儿质问他怎么满手血腥。

  现如今无一人瞧得起成澈,可他们真该跪谢,跪谢成澈维持着他信徒唯一的人性。

  信徒手指地上一滩神像碎片,声音极沉,仿佛劝诱香客敬神:

  “来。跪下。”

  “颂: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

  次日清晨,十四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被工工整整摆在茶肆门前。经过大雨连夜冲刷,鲜血淌过路缝,流下石阶,整道河堤都泛着红沫。

  然而还有更怪的,昨夜分明大雨,茶肆竟被一场无人目睹的大火焚烧一空。

  茶肆主人大吼大叫冲进残骸废墟,气急攻心,当场暴毙。而他的全身家当除了化作焦炭外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十四具被斩去头颅的男人焦尸。

  居民都传是中元节恶鬼作祟。加之几个男人都是地痞流氓,一时间没有人敢议论这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过了许久才有人发现,那座供奉成澈的道观不知何时也人去楼空。

  连银杏树都被连根拔起,只留一道如何也填不平的深坑。

  可他们到死也没能明白。茶肆地处小镇阳气最旺的中轴心上,一遭阴尸摆阵,一夜之间破了镇子整个风水。

  于是不出十年,这座江南小镇便毁于战乱。

  ——这片土地在金灭后群雄割据,各个小国自立为王。本是相互制衡,互不干扰,可不知是谁推波助澜,忽而进入列王纷争的战乱时代。

  直到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世上再无人敢妄议成澈一句是非。

  甚至提了名字,都是杀头抄家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