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74章 死雀

  赖宏望着那身披黑色道衫,而双目更是深不见底的男人一步接一步朝自己缓缓走来,嘴里不论是求饶还是求救都发不出了。

  生死关头,他猛然想起自己有枪。于是一把掏出腰上毛瑟手枪,刚抓上握把就有了底气,“老子有枪,你他妈再动一下老子就毙了你!”

  吴端却没有止步。反是背在身后的右手垂下,斩骨刀鲜血淋漓。

  赖宏见他只有一把短刀,便大喜,同时发了狠,“好啊——你他妈去死吧!”

  “砰砰”数下。他连发四枪。

  两枪打空,一枪落在右前胸,一枪落在左下腹。

  吴端的身体受冲击震动两下。

  “哈哈哈哈——!!”中了!中了!赖宏狂喜,他知道这两枪结结实实下去,男人绝对死定了,“叫你装,叫你他妈装——”

  下一秒,他的嘲讽哑在喉咙里。

  他眼睁睁看着吴端抬起左手,深深探入右胸,在骨肉摩擦的刺耳噪音里取出那枚子弹。

  吴端将子弹抛开,就像拂去一片落叶。又往左下腹剜出另一枚弹壳。他几乎面不改色,除了眉宇间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令人胆战心惊。

  赖宏不寒而栗,彻底失去神志,他再度抬起手枪。却在他重新扣下扳机前,吴端手起刀落,断了他的右手。

  “啊——!!”那军阀的鲜血喷涌而出,霎时打满吴端全身全脸。

  红色的血垢中,吴端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一眨不眨,如死物般直勾勾看着赖宏,“陈三是否告诉你,如何夺人阴地风水。”

  赖宏捂着只剩半截的右手,趴在地上痛得来回打滚。丝毫听不见男人在说什么。

  吴端抬腿踹倒那具噼里啪啦燃烧着的香炉,里面的木炭、灰烬、内容物散落一地。

  有木炭星子与纸钱灰烬落在赖宏脸上,热量瞬间烧了起来。赖宏龇牙咧嘴狂叫,疼痛刺激他往一旁踉踉跄跄爬去。

  没挪几步就被吴端抓住后领按在地上,眼睛距离最近的木炭屑不到一个指甲盖。

  眼睛被烧得刺痛,赖宏只得回答:“他、他说,要把主人刨、刨出来,然后烧成灰喂、喂狗。再...再...”赖宏被吴端盯得再也说不下去。

  “再烹了全家吃下,对吗?”

  “对对对、对对对。”赖宏像狗一般点头哈腰。

  吴端扬起脸,赖宏望着他往外渗血的胸腔起伏着,好像在笑。

  接着,就看他俯身探手在木炭中翻找。

  指间薄薄一层皮肉分明被灼成赤红,这男人却无动于衷。赖宏终于崩溃,“你、你、你根本不是人!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而吴端已往炭火中掏出一块烤得漆黑的软物,按着赖宏后脑,一把塞进他嘴里。他几乎是把那东西往赖宏身体里按下去,强迫这军阀不得不咀嚼囫囵吞下。

  吴端的双眼如一潭即将干涸的死水,嘴角却轻轻扬起,“那。陈三是否告诉你,夺人阴地,要遭报应。”

  陈三。

  陈三!赖宏猛然想起刚刚陈三五脏六腑都被掏空的死状,而嘴里着腥涩黏腻的口感…他胃里翻江倒海,立即向前狂呕。

  “怪。你不是早会食人尸骨吗?”吴端的声音轻浮而缥缈,那是情绪重到了极致,反而落入深潭化为虚无。

  赖宏的嗓子被刚刚咽下去的东西烧坏了,他伏地大哭,“…大神,大神直接杀了我吧……”

  吴端望着已经半死不活的赖宏,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手臂。

  “我都死不了,你又怎配去死?”

  他仰头笑道:“我要你尝遍人间一切生离死别之苦!”

  在赖宏自以为逃过一劫的侥幸注视中,他收了笑意,语气如那日冰冷刺骨的雪沫梅冢,“等到那时,我再来取你性命。”

  他提着那只手臂扬长而去,只留声音回荡在赖宏耳边,“我等得起。”

  至于吴七狗,他庆贺赖宏惨死的鞭炮都备好了,却得知仇人居然活着回了府上。于是他歇斯底里冲进了那座山,就想问个为什么。他没有猜错,道长果然在这里。

  而赖宏那半只手臂被一根梅枝钉死在坟头。

  赶尸人已经听说了陈三的死状,他再难与道长对视。双腿一软,直直往下跪去。往吴端面前磕了数个响头,口不择言,张口即是:“无、无端道长,您今后打算怎么处置赖狗?”

  而吴端微微偏头,侧脸线条利落而凌冽,只道一字:“等。”

  吴七狗感觉有张轻飘飘的薄纸落在他头上,又滑到他手边。他拾起一看,道长抛给他一张地契。

  “你我缘分未尽。”手刃仇人的是道长,他语调却无分毫悲喜,“赠你一块风水宝地,名为‘玄武吐珠’。好生经营。”

  吴端转身消失在盛夏梅树投下的阴影深处。

  “时候到了本道自会去寻你。”

  到此,吴七狗才敢起身。他往赖宏断手上啐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左右张望,看到这曾经的“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如今的模样,他终于明白了道长的用心。

  现在,整块葬地的风水被颠倒,东北、西南两块奇石变动,鹤首石被移到东南,鹤足石则移到西北。

  即原本振翅高飞的仙鹤,现在成了扑着翅膀落下的死雀。

  葬在这里,再雄厚的家业也将衰败消亡,后代将事事不顺,事事坎坷,最终子孙断绝。

  诅咒。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诅咒。

  吴七狗没能忍住,放声大笑,满脸横泪:

  赖宏,赖宏!你等着,现世报很快就来找你!

  那个年代军阀割据混战,只要运气好,似乎草莽出生也能做共和国新皇帝。赖宏将他爹埋在那风水下,就是指望能保佑自己有朝一日平步青云。

  吴七狗举家迁到鸿舟岛后不久,赖宏便得知他父亲立坟抢占的那座山头在郎朗晴日竟遭一道天雷劈下,最后燃起漫天大火。这地方夏季多雨,然而唯独那几天,竟滴水不降,山火干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而那之后,不论赖宏派了多少人上山去寻,都再无消息,要么被鬼打墙困死在山林,要么只剩尸块出现在豺狼虎豹的巢穴深处。

  而人们从山下眺望,会看到那片曾经漫山遍野的梅树被烧得一干二净,满目焦黑的枝桠,仿佛困于无间地狱的枯手朝上求生哀嚎。

  又有个小疯子说,他那天亲眼看着有个男人从火焰与浓烟遮天蔽日的山林中走出来,不知是火光倒映还是小疯子胡言乱语,男人的双眼竟是灼目燃烧着的赤红,宛如噬魂的恶鬼。久而久之,这片山头被冠以不祥之地的名头,再无人敢靠近一步。

  *

  鸿舟岛远离中原战火,吴七狗没了赖宏的消息,只知道赖宏他爹的赖系军阀占据中南片区将近五十年,传到赖宏手上不到半年就付之一炬。原本战无不胜的赖家部队连吃了五场败战,赖宏为保全性命,在一片讽刺谩骂中通电下野,并且像丧家犬一般趁夜逃亡。

  后来史学家们写,赖系军阀走向衰亡的转折点是赖宏掌权。

  ——每个吴家人读到这段历史都会暗自讽笑。

  真正的折点,明明是他们吴家老祖给道长烧符。他们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们不敢。

  赶尸人定居玄武吐珠后便改行经商了,做些往陆上转卖新鲜海产的小生意。他那散财散运的命数似乎有所好转,这七年绞尽脑汁经营下来,竟还积累了些许微薄资产。

  ——他爹、还有那个算他阴尽大阳体质的老道士,让他干了半辈子死人差都没能破除的命数,无端道长一张纸就化解了。

  他在手札里写:重新遇到赖宏,是在七年后的清明。

  清明那天,整座鸿舟岛沐着绵绵小雨,像一叶暗沉的浮萍飘在灰蒙蒙的海上。吴七狗照常去港口进些新鲜货。却看镇上大烟馆的伙计在围殴一个佝偻流浪汉。

  大概又是一个抽大烟抽光家产的。

  吴七狗年轻那会儿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所谓善心早就被这个吃人世道消损一空。——除了钱和权,没有谁会帮你。

  他和同样冷漠麻木的渔民讨价还价时,大烟馆那群壮汉正好架着被打得半死的流浪汉从他眼前经过。吴七狗无意中瞥了一眼,却瞬间愣住。

  那流浪汉,怎么有几分像赖宏。

  论年龄,赖宏分明小他半轮,可那流浪汉由于大烟的折磨已经像七旬老人般形同枯槁,神色萎靡。脸上、身上每一寸的肉都松弛挎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眼球的轮廓明显得骇人。

  他目送那群人离开港口,越看心跳越是剧烈,可能单凭外貌还认不出,但那断手——

  吴七狗不得不确信,那就是赖宏。霹雳般的震惊让他一下松了手中渔网,活鱼落了满地都是。兜兜转转半天,赖宏最后竟然是逃到这座岛上避世。

  他更难以置信,难道早在七年前,无端道长就已经算到会有这一天。

  大烟已然毁了赖宏精神与身体,把他变成自己的奴隶,成为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众叛亲离之苦。家破人亡之苦。贪而不得之苦。贫贱交加之苦。身败名裂之苦。——人间一切生离死别之苦。

  赖宏,好受吗。

  在渔民“喂!吴七狗你干嘛!还做不做生意了!”的咆哮中,吴七狗将所有货物抛之脑后,踉踉跄跄在清明的雨里奔跑。

  在那砸向老脸的雨水中,他涕泗纵横。时而狂笑,时而呐喊。道长果然没有让赖宏好过,而他现在就要立刻把这好消息烧给女儿一

  他跑得精疲力尽,远远的,望见家门口有道黑色的影子站在清明绵柔的薄雨中。撑一把血色的油纸伞。一如那日梅冢,是天地间唯一的红色。

  吴七狗霎时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赶尸人、道长、僵尸,这样古怪的一行人在严寒中越岭渡江。可如今,他看着自己布满皱纹老茧伤口的双手,他吴七狗已朝着半百而去,臃肿,丑陋,沧桑。

  道长却仍然清俊,逸然,仍然游离人群之外,这肮脏的世道,这一切一切蝇营狗苟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误入人间,寻不到归处的一缕孤魂。

  道长说,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