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33章 此时相望不相闻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吴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就像宿醉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望着身旁不省人事的何月竹,吴端本能抬手拭去对方唇上的血渍。

  眼睑紧紧阖着,面庞没有一丝痛苦,何月竹安详如熟睡婴儿般可爱,微张的唇间露出洁白的贝齿,似乎下一秒就会笑着唤他。

  失算了。

  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扩大,额角渗出薄薄冷汗。他双手握住对方掌心,脉搏轻得仿佛雪落原野。

  那熟稔于心的名字被他连声呼唤,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吴端眼中微光挣扎几下,逐渐熄灭了,他麻木地支起颓丧的身体,将何月竹搂入怀中。

  结界没有消失。

  完颜於昭伏在他们不远处的龙纹地砖上,试图拔出胸口插着的匕首。

  见到吴端已复生,它大笑着吐出几口污血,“真蠢!”不知是在笑吴端千算万算没算到何月竹会自愿赴死,还是笑何月竹本可以苟且偷生却还是选择回来。

  吴端丝毫不理会那人的挑衅,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在嘲笑什么、讽刺什么了。

  他捧起何月竹的脸,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一瞬间,似曾相识的无力感将他带回了很久以前。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逐渐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正当此时,一枚羊脂玉圆环骨碌碌从何月竹口袋落出,翻滚到他身边。

  婚魇的魂器,是一对白玉戒指。

  说实话,吴端从未在乎过这样一个小鬼炼出的魂器。交给何月竹正是因为他笃定这个魂器没任何用处,当然还有一些心照不宣的心思。

  他摸出属于他自己的那枚,又拾起对方的戒指。

  他苦笑,何月竹真的随时带在身边了。

  “被人这样爱着,真好啊。”

  即将消散的时刻,婚魇将戒指交给他。

  “结婚誓词都说,夫妻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根本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质疑,试探,还有讽刺:“他的阳寿只剩一年,到时你会替他去死吗。吴端,你告诉我。”

  吴端总以为,只要他为何月竹斩尽一切隐患,那一天就不会来得这么快。

  怀中灵魂的命运就像残破的天穹,不论吴端如何去补,也补不尽边界无垠的天。

  他还是道童时被灌输了不少字句,许多他至今仍印象深刻,但总会忘记那句:死生穷达,各由天命;又总会忘记:是祸躲不过。

  但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会试。

  他将一枚戒指穿进何月竹无名指。

  而他自己的那枚刚刚入指,身体深处便传来一阵无比剧烈的疼痛。

  吴端无法自控地向前一坠,肝肠寸断的触感竟然无比鲜明地刻在骨髓里,他咬牙“嘶”了一声,鲜血向上翻涌,喉头被烧得无法下咽,那感觉就像喉咙被伸入一把烧红的铁夹,夹着五脏六腑往外扯。他紧紧抱着何月竹,听他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

  红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划过下脸的弧度,落在何月竹的脸上,与那里残留的血液相融。吴端握着何月竹的手,将他掌心贴在自己胸口,感知他的温度与柔软。唯有如此,他还能从剧烈的疼痛中保留一丝清醒的意识。

  如果他没有猜错,指环的作用是立即将何月竹受到的伤害转移到他身上。恐怕伤害被这指环放大百倍不止。并且,他身体恢复的速度超过了损伤的速度。

  钝刀子割肉。

  吴端苦笑,却毫无怨言,他抬手抹去何月竹脸上的血迹。

  “没事了...没事的。”他一边说着,口中不断涌出血来。

  此刻他只想守在这里,听着怀中人的心跳,感受怀中人的体温,再也不离开半步。

  然而旧账未清。

  完颜於昭伏倒在地砖的龙纹之上,一时间动弹不得。它望见那匕首上的族徽,终于明白,司马氏惧他,所以对他言听计从;司马氏更恨他,所以结出这支匕首。

  余光里,它瞥见吴端也在望着它。深黑色的发下,赤色瞳孔又烧了起来。

  完颜於昭自知不妙。它试图故技重施,象征皇权的号令却凝在喉头。

  君权谁授?

  这支来自叛臣的匕首,否定了它的皇权。

  而吴端安置好何月竹,支着膝盖缓缓站起。他轻轻抬指,那把埋入地下的桃木剑便落回右手。

  阴风呼啸而过。巨大而浓稠的压迫感从吴端所在的位置铺天盖地而来,吹灭所有红烛,扬起梁上绸带。霎时,晦明黯淡,烟尘止息。完颜於昭活着的时候四处征伐,从未遭遇如此摄人心魄的杀意。

  吴端持剑逼近,发丝乱舞,目光森冷,左臂遽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那是早先何月竹被柴刀划破的伤口加倍偿还在他身上。

  完颜於昭自知局势不妙,当退则退,一面尽拉开与吴端的距离。一面寻找附近可供继续躲藏的结界。

  而吴端只是一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食指收回,中指伸展相接,双手虎口摩旋。他掐住诀法的动作不疾不徐。沉沉然如汪洋,峨峨然如高山。

  身后缓缓浮出七道北斗七星状态排布的符咒,符咒之间结起连路,道长念出第一道咒言:“天枢。”

  一道青光法阵砸下,完颜身边升起一道八卦阵笼,它往外扑去,立即被反击回去。

  完颜被拦在其中。而吴端缓步走向他,右手松开木剑,只听一声清脆的撞击,那木剑落在地上。

  吴端穿过阵法围场,扬起头,额前碎发散开,露出一双暴怒至漠然,憎恨至无谓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完颜於昭。

  这八卦阵浑然一座斗兽场。完颜明白吴端在挑衅,如今它无处可逃,要么在正面对峙中杀死吴端,要么被吴端杀死。

  它早已在草原历经无数搏杀。但这场决斗显然与过去每一场都不一样,不论哪个结局,都遂吴端的愿。

  完颜於昭到了进退维谷的处境。它围着八卦边缘缓行,找吴端的破绽,也找这道阵法的弱点。

  在与吴端的对视中,它发觉对方脸上不时划过一丝隐忍的痛苦。完颜於昭看着他手上新现的戒指,瞬间了然。

  完颜笑道:“何必呢,他只有不到一年可活了。”

  吴端不置一词,一记重拳挥在完颜於昭脸上。他一把掐住完颜脖子,将它逼至边界,咬牙质问:“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完颜於昭纠缠何月竹,一定与驱使它阴魂不散的执念有关。在了结执念前,它永远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你指新生的这位。”完颜於昭露出一道怪异的微笑,“久别重逢,问候一声罢了。”

  “如果你指我那爱卿...”完颜於昭忽然仰头哈哈大笑。

  吴端脸色霎时变了。他积攒的愤怒与憎恨喷涌而出,抓着完颜的脖子往下一带,抬起右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将完颜击倒在地。

  狂笑中,完颜於昭吐出口中污血,反问:“你又在恨什么?恨他另择名主,恨他享尽荣华?”

  如它所料,这是吴端不可触碰的逆鳞。

  吴端嘶吼一声,跨上完颜的身体,咬牙切齿,目框眦裂,落下狂澜般不止歇的重拳。

  伴随一声接一声骇人的组织破裂的噪音,完颜於昭被打得血肉模糊,但那张不成型的嘴仍然在问:“还是恨他承欢于朕?”

  吴端的弦完全崩断了,他发出几个不成型的音节,恨不能将完颜於昭生吞活剥。手臂用力,青筋暴起,掐碎了完颜的颈骨。然而极度的愤怒也牵扯他体内的伤口裂开,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完颜於昭的身体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五官了。声音冒着血沫,喑哑难辨,却仍然发出事不关己的阴笑:“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他咒成现在这个短命的惨相啊。”

  吴端捂着胸口,身体微倾,喘着粗气。何月竹的内伤毫不停息地以百倍的程度替换到他身上,他对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却心痛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完颜於昭又说:“他知道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吴端的拳头。

  完颜又笑:“或者,我来替你告诉他。”

  吴端收起血色的拳头,他已然完全失去理智。他发疯般拔出完颜於昭胸口的匕首,没有说话,但目中嘶吼的分明是要将完颜於昭千刀万剐。他将那匕首一下接一下闷头刺入完颜胸口,根本是发泄。墨绿色的血液飞溅,打满他全身。而身边符咒的封印也随着吴端的失控而逐渐瓦解。

  这是完颜於昭回手的好机会。但它知道,还击反会让吴端从混沌的疯狂中醒来。并且,它本身已经残破不堪,绝不是对手。

  完颜无意纠缠。早已物色了下一个可藏身的结界。只等匕首拔出与插入之间的微小间隙。

  随着一声闷响,吴端的匕首刺了个空,直直刺入余家村的黄土地,并碎成了铜片。

  完颜於昭消失了。

  结界也消失了。

  吴端抛开损坏的匕首,伏跪在地,他气喘不止,直到呕出喉头大滩黑血。他支着身体爬起,踉踉跄跄跑到何月竹身旁,将那呼吸平稳,宛如睡着一般的家伙抱了起来。

  何月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简直像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圈。而吴端也好不到哪去。他捡起何月竹的背包,让对方脑袋靠在肩膀,微微偏头,感受那温软的发丝聊以慰藉。疲倦地微抬右手,说:“蛇,回观罢。”

  蛇离开他的手,吐出蛇信,盘旋而上。蛇身变得巨大无比,遮天蔽日。它张开巨口向下扑去,将吴端与何月竹吞入其中。而后又化作一条寻常山蛇的大小,带着两人没入山林消失了。

  蛇的身体内部一片漆黑。吴端凭着直觉,找到一个空余的地方,扶着何月竹靠壁坐下。

  他看着何月竹所在的方向,抬起手,却不敢触碰。只能无言中感知承受的痛苦在逐渐消失,意味着何月竹的状态也在好转。

  随一道流星般转瞬即逝的白光,他手中指环碎成了指间的粉末。终于,魂器的“共苦”结束了。

  依凭着光芒,何月竹的脸庞在黑暗中闪现了短短一瞬,他的呼吸已渐渐和缓,唇瓣恢复了血色,鼻尖泛着微红,眼角带一点泪花。

  吴端试图用目光抱他,可仅片刻,何月竹又溶进了黑暗中。

  他想亲手拥抱何月竹,为他回温,想让何月竹一醒来,就是在他的怀里。

  完颜於昭的话却一刻不止地回响在耳边:“他知道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你吗。”

  一切不幸的根源。

  无边的、粘稠的、沉重的疲惫席卷了他。

  他好累。

  他很少像此刻这般渴求睡眠。

  却只能自嘲笑了。

  而身边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在哪。在哪....?”

  吴端支起何月竹的身体,拍了拍他后背,柔声说:“这里很安全,别怕。”

  绝对的黑暗里,他只能看到一抹忽隐忽现的轮廓。他无法确定何月竹是否已经清醒,还是浑然在梦中,口中呢喃的是私语,还是梦呓。

  何月竹像个走失地小孩般焦虑无助:“吴端...你在哪...”

  吴端轻轻扶住那具摇摇晃晃的身体,声音低哑:“在你身边。”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开始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指尖时而落在胸口,时而落在颈间,吴端静默着任他摸去。

  而何月竹忽然捧着他的脸贴了上来,呼出的湿热气息打在他唇齿之间。吴端为之一怔,顿时松开了何月竹。他应该偏头逃开,而对方脸上细细的绒毛挠得他心头发痒,近在咫尺的温度烧得他喉咙发涩。

  何月竹声音细若游丝:“理理我...吴端。”仿佛再不回答,下一秒他就会因为寂寞而哭出来。

  被呼唤的,被纠缠的,被哀求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他抬手按着对方后脑勺,低头还了一个绵长的回应。

  血的咸腥与铁锈味在唇齿交缠间蔓延,刻入骨髓的湿软瞬息占领感官,将一切疼的、痛的、苦的滋味扫空,让每一个紧绷的思绪松弛发散。

  吴端的肩膀沉沉垮了下来,紧紧拥对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