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22章 食髓知味

  “怎么会这样。”何月竹像个病床旁哭丧的家属般摇晃吴端冰凉的手臂,“别死啊,吴端。”

  他掏出电话,想拨120,想了想删去,按了110,又觉得不对,最后默默把手机收了回去。

  “你说你死不了,倒是快醒啊。”何月竹欲哭无泪:被人发现家里平白多了具尸体,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吴端没有应他。

  何月竹跪坐在吴端的尸体旁,欲哭无泪地为他的死复盘了一波:似乎早有端倪!

  吴端自从酒劲上来就不大对劲,呼吸那么急促,已经到困难的程度了。...难道说,吴端根本不是不胜酒力,而是酒精中毒?或是酒精不耐受?!

  吴端还说:“他要睡了。”其实是回光返照,其实是他感到自己要休克了?

  认识道长到现在,何月竹隐隐猜到了,吴端的不死之身并非刀枪不入,而是每次受伤或死亡,身体经过一段时间会恢复如初。可能对他来说,死亡就和睡觉没差别,眼睛一开一阖就渡过去了。

  但是他身体确实受到了损伤,痛苦也一定存在。不论是被小招咬下一块肉,还是因为酒精而窒息。

  请你还是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何月竹叹了一声,他为吴端理了理头发,又用毛巾沾了水为他擦拭脸庞。

  吴端的脸很好看,是英气凌厉、张扬夺目的好看。他再怎么想大隐隐于市,只凭这副皮相,放在人海中也很难被淹没。何月竹一面轻车熟路地擦拭,一面端详道长,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手熟原来是在干老本行。

  实在有些好玩。他已经是吴端虔诚的信徒,相信他死不了,所以才能第一次怀着并不沉重的心情为人入殓。

  那要等多久你才会回来啊。何月竹久久凝视对方,默默在心里问他。

  自然得不到答案。何月竹动了动蜂蜜生姜水的勺子,搅动出温热的水汽与生姜的味道。想到这碗醒酒汤也派不上用场。他心情有些低落,后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这个夜晚格外寂静,耳边只有电器运作发出的细微电流声。空气中混合着茉莉花与生姜的气息,格外安眠。身体困倦,眼皮打架,喝了几杯白酒还有些微醺。何月竹也觉得酒劲上头了,但还是想等待吴端回来再休息,于是强打精神打开电视。

  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不是苦大仇深的深夜电视剧就是喧闹欢喜的综艺节目,他找了个正在播放考古纪录片的频道停住。

  “九百年前,完颜於昭建立了金国。他一生雄韬武略,南征北伐,将王朝疆域扩展至前所未有的规模。有人视其为野蛮残忍的侵略者,有人则称之为功济后世的一代帝王。随着完颜於昭皇陵重见天日,大量考古发现逐渐还原了这位开国皇帝的真实一生...”

  是去年出土的完颜於昭墓葬的考古纪录片。他姐夫——何田田爸爸,就是考古工作者,也参与了这个项目,所以时常在朋友圈分享有关动态。何月竹并未感到新鲜,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结果越看越犯困。

  “在完颜於昭的棺椁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尊蜡封的银烧蓝累丝方奁。开封后,奁内所藏之物出乎所有人意料!究竟是什么珍宝,能够让其生前爱不释手,死后陪葬枕边,请看下集......”

  广告永远不会迟到。

  何月竹身体透支,插入广告后彻底遭不住了。他心说,就小眯一会儿,就眯完这个广告,不会睡着的。

  刚一闭上眼,他就睡着了。

  *

  又是梦。反复折磨他十二年的噩梦。

  何月竹又梦到了。

  那是初中第一次家长会,十二岁的他坐在课桌前等待父母。何月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他还是静默地坐在课桌前。班主任会像过往每一次梦境中那样把他喊出教室,对他说出那句早已反刍过无数次的话:“月竹...你爸爸妈妈出了车祸。”

  他会回问:“他们在哪?”

  “就在学校外面那条街...你别去看。”

  早已知道什么在尽头等待。何月竹还是会抛下一切奔出教室,过程中他撞歪了谁的课桌,碰倒了谁的水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跑得足够快,快到能阻止悲剧。可每一次故事的结局都没有改变。所见仍是一辆撞向人行道围栏的卡车,与人行道上两滩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

  这时,倾盆大雨会应景地落了下来。那暴雨将鲜血与肉块到何月竹脚边,把他那双白色的新运动鞋浸成红色。最初的几年,在梦中他还会反胃干呕,现在不会了,只剩泪水沿着两颊汩汩落下。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这便是自父母遇难起纠缠他至今的梦魇。这几个画面,十二年来未曾变化过。

  他独自一人站在暗蓝色的雨幕中。

  梦魇的最后,这片阴郁的蓝色会将他吞噬,接着他会因寒冷惊醒。

  ——本该如此。

  这一次的雨幕却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远远的空中,漂浮着一个陌生的暖黄色光点。

  何月竹向光点跑去,一跃将它抓在手心。

  一股温暖从手心蔓延到全身,直到将他紧紧包裹。像新吐的蚕茧,可靠而安全,又像一抔流沙,若即若离,暧昧不清。

  何月竹近乎本能地抓住那温度,将它紧紧拥进怀里。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份浓烈的渴望促使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微的缝。半梦半醒之间,首先涌入意识的,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墨香。他的双手正环着什么温暖的,脸颊也贴着什么温暖的,直到身体被轻轻放在床上,后脑勺触及熟悉柔软的枕头,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完全挥别那抹墨蓝色的梦境。

  “你醒了。”吴端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确定何月竹是否真的醒了。因为何月竹的手仍然环在他的脖子上。

  “嗯……”何月竹的回应就像梦呓般微弱,他努力睁开疲倦的双眼,眼中蓄着的泪花更多了些。在泪眼朦胧中,月光给吴端的身形描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宛如冷灯下的雕塑艺术。

  温凉的触感从眼角传来,是吴端用指腹拂去他眼角泪滴。这份触觉让何月竹的意识多半回到了现实。吴端已经恢复如常了啊。何月竹慨叹道。

  不知是因为背着月光,还是对方本就没做表情,何月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察对方的手指沿着他眼窝的弧度一路摩挲至左眼下的位置,最后停在了那里。

  何月竹对这多少越轨的举动没能及时反应,只睁着水波流转的双眼望着对方。他仍有三魄停留在那场梦中,心中则升起一种近乎悲哀的情绪:梦里那份没有由来的温暖,原来是我食髓知味了。

  “梦见什么了?说出来我帮你解。”吴端离他很近很近,虽然声音低得像唇齿之间的纠缠,他也能听清楚。

  “我...梦见我爸妈死的那一天。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出车祸死了...”

  吴端的眼中流过一丝哀愁,但并没有对此显出任何惊讶。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大都惊讶地喊一声“真的吗”,而何月竹就不得不向他们确认般点点头,再捅自己一刀。

  吴端,你为什么不像他们。

  “爸妈死了,姐在外地上大学,我只能一个人寄宿在学校里,一年回家一次。同学经常说我爸妈死在校门口会阴魂不散,所以我干脆就装得特别厉害,特别高冷,让他们再也不敢说我。”何月竹说着,表情是人在回忆往事时常有的怅然与怀念,“后来没想到还有了一群找我帮忙打架的小弟。初中男生真好玩。”

  吴端像抚摸雨中的流浪猫一般,怜悯地摸了摸何月竹的脑袋,他说:“放心吧。你父母无疑已经转生了。因为你很了不起。”

  “真的吗。”听到吴端这么说,何月竹好开心。心里有点美滋滋,于是乐呵呵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可怜,现在就有多可爱。只知道笑了两声,意识逐渐清醒,才发现双手松松搭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才想明白:明明睡前还在客厅,为何现在会在床上,当然是吴端把他抱了进来。

  何月竹目光躲闪,刚想收回无处安放的手,吴端却抬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动作克制又温柔,指间相扣在那个位置。完全动弹不了。

  何月竹只能唤一声对方的名字,声音与目光柔软得让人很容易便深陷其中:“吴端,你还醉吗?”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吴端握他的力度骤然加了几分。

  吴端终于开口。声音像是隔着一道月光织成的纱。

  “你觉得呢。”

  吴端忽而将那只手生生扣在床上。俯身倾向何月竹,也侵略般直勾勾注视他。何月竹从未见过吴端有过这样的神情,让他感觉好像走在盛夏的沙滩上,冰冷的海浪拍打小腿,炙热的砂砾烫着脚丫。——每一种浓烈的触感,都在无声向肌肤宣告占有与入侵。

  何月竹不知所措,那四个字的余音还在耳畔。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