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6章 一些寂寞的女孩

  醒来,人在行驶的车里。

  太阳穴刺痛。

  车载老唱片与耳鸣一起“咿咿呀呀”循环。

  恶心与反胃反复席卷何月竹,估计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甩上几圈就是这种滋味。

  他的眼睛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望见车窗大开着,那吹拂脸庞的微凉原来是晚风。暮色深深,在远远的天边,夕阳烧着灼眼的赤红色。

  红与黑的朦胧中,他对上吴端的双目。

  对方无言凝望他。双眸漆黑,倒映路旁街灯时,像天鹅绒幕布染上灰尘。

  一阵钝痛袭来,何月竹支吾出声。对方察觉他醒了,却立即移开视线,透过摇下的车窗,面无表情看向远方。

  明知故问,不动声色:“终于肯醒了。”

  “嗯...”

  吴端看向他,笑道:“我说过会有点难熬。”

  何月竹心说,这堪比无间地狱的酷刑也敢叫“有点”难熬?

  “小何,你醒了啊,我们到市区了。”吴老四在驾驶座,“刚刚老祖宗把你背回来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殡仪馆真是痛失人才......”

  “哎...老板...”何月竹不知如何回答,才发现自己原来枕在道长膝上。

  而道长见他满脸难受,便抬手以指关节按他太阳穴与天灵盖。

  “嘶——!”何月竹疼得呻吟一声,道长手劲很大,几乎把他眼泪按出来。但按过之后脑壳竟没由来地轻松,他闷哼出声,“等、嗯——!轻点...!”

  “何月竹,你tm干嘛?”前排传来他老板一顿骂。

  “道长帮我按摩呢...好舒服啊。”完全不难受了。何月竹心满意足叹一声,从道长膝上爬起来,“谢谢道长!”

  “别谢,承受不起。”吴端笑了一声,若有所思:“追溯了一百七十二年,估摸那条地脉是耗尽了。”

  “耗尽了?那怎么办?”何月竹心虚问。

  “这条是丘陵支脉,无所谓了。”

  “老祖宗,所以你们看到什么了?”吴老四插嘴。

  经此提醒,何月竹才终于忆起昏迷前的画面。他顿时心情沉重,捂着脑袋,把所见艰难地叙述给吴老四。

  一座塔,一座吃人的塔。

  不论哪里都有许多荒蛮习俗,但他从来不知家乡过去有这样的恶习。孩子被父母亲手丢进高塔,饥渴交加、粉身碎骨、烈火焚烧,不论哪个结局都未免太残酷。

  何月竹心中一阵酸楚,“我们这地方不是最重视家庭与传承吗?”

  吴老四把着方向盘陷入沉默,良久说道:“这地方确实重视传承...所以,那个是女婴塔。”

  “女婴?”何月竹不寒而栗,“全是女孩?”

  “你知道古时候我们这带重男轻女特别严重,生女养女都为了嫁妆。但是在贫穷年代,谁付得起嫁妆啊?乡下人觉得女孩干不了活,又不能传宗接代,干脆把女孩儿丢进去,自生自灭。”吴老四叹息,“都说自求多福,但丢进去还有哪个能活?”

  何月竹不由愤慨,“太过分了!怎么能让生死由性别决定!”

  这残忍的、悲戚的故事,又添了荒诞与恐怖。

  他想到何田田,这塔积攒的怨念这么骇人,不知会怎样对待何田田。

  但又觉得古怪:既然是被父母抛弃、杀害而生的怨魂,怎么会转而报复两个无辜的孩子。

  “道长,这塔历史这么久远了,怎么现在才出来作乱。”

  何月竹偏头看道长,而后者也在看他,

  “我说过,它们有执念才无法转生。所以与执念有关的人事物景,才会唤起它们的恨意。”

  何月竹恍然大悟,双手比划起来。

  “是幼儿园。家长们早上把孩子送进幼儿园,就像当年把它们送进高塔。但到了晚上孩子们重新被接走,被留下的只剩它们…。”

  但仔细一想,何月竹又觉得不对,幼儿园开张也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现在才出事,又为什么出事的不是家长。

  婴塔恶鬼未尽的心愿、纠结的执念中,会不会还有另一重?

  ——“小招说,明天再一起跳绳吧。”

  “难道说…”何月竹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它的怨念是对父母生而不养的怨恨吧?”见吴端微微颔首,何月竹继续往下推测,“幼儿园开园半年了,如果它是无差别朝着孩子去的,应该早就出事了。”

  “所以我觉得,它可能不会伤害田田和小鱼。它是...真心想要朋友。”何月竹说话时眼前又浮现了小鱼、田田、小招一起跳皮筋的模样,两人是那样开心,没有一丝杂质。

  “别犯蠢了,何月竹!”吴老四骂道,“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人都往好的想,它可是抓走了两个女孩!”

  “老板。你就当我胡说八道吧。我只是不敢往坏的去想...”何月竹背靠座椅,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

  “那你也说说,他为什么偏偏抓走了你侄女和那姑娘?”吴老四又问。

  “我...”何月竹语塞。为什么偏偏是小鱼与田田,因为她们愿意与小招玩耍吗?他转向道长,“道长觉得呢?”

  吴端话里几分无奈,“我觉得,不愧是你。”

  说着说着,吴老四将桑塔纳停在幼儿园街对面,“前面那个路口就幼儿园了!”

  车上人隔着一条街道观察着那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时针走到了夜晚八点,周围稀稀落落不见一人。先前巡逻的警车也已经撤离,他们把调查重心放在某个不存在的儿童拐卖团伙了。

  曾经的幼儿园此刻在何月竹眼里变得无比恐怖,他心中难以平静。

  “等我。”吴端开门下车。

  “好嘞好嘞。”吴老四不想凑热闹。

  “我…..”何月竹犹犹豫豫,“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怕吗?”吴端笑问。

  “我不怕!”何月竹又弱弱补充,“就是怕拖累你。”

  “不会。”吴端把何月竹拉起,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多待一会,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立在幼儿园大门外,估计外人看来是挺鬼鬼祟祟的。

  还好这地方偏僻,又夜深人静,街道上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

  “道长,这里就是幼儿园了。我们该怎么做?”何月竹不由得屏住呼吸。

  “进去、超度、救人。”

  “进去...”何月竹拉拉大门,铁锁哐哐响,“锁着。”

  吴端无奈一笑。抬起右手,指尖戒指化作小蛇,吐出一支细毫。

  他又从袖中摸出一张白色符纸,轻轻落笔,细毫遇纸成墨。符咒瞬息完成。

  何月竹凑上去,惊叹这符咒真是活脱脱一幅诡谲的水墨艺术品。工作使然,他对道家符咒有点见识——不少亲属会请道长在焚化炉前作法,不过大多是丑绝人寰的鬼画符...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符箓。

  而他再定睛一看,那符窗中排列的正是塔中死婴的身份、执念、死因。

  看来他先前经受的那些折磨,都是为了画出这道符,这样想想,被丢进滚筒洗衣机也算值了。

  吴端将符咒抛向半空。符咒在空中漂浮,仿佛乘着风,久久没有落下。

  他右手掐了一个诀法,那符咒竟自燃起青蓝色火焰,很快成了灰烬。

  何月竹看着那灰烬像铅块似的重重落在门前,排成一条笔直的线。

  “这、这...”何月竹再次目瞪口呆。

  “什么都别想,直接迈过去。”

  何月竹看了看吴端,又看了看眼前铁青大门,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随着清脆一声响,额头吃了个大包。

  “痛——”

  他吃痛地捂着头,对吴端犯委屈。我那么相信你,怎么可以整我?!

  对方笑开,“道友,心无挂碍,意无所执,你若想着‘别撞上’,就一定撞上。”

  何月竹撇撇嘴,虽然他刚刚确实下意识祈祷别撞上,但头上这个包让他不想服软,“我总觉得你喜欢整我。”

  道长垂下眼帘,“道友若是信不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直接向前一步。

  “诶,等等!”何月竹“我信”还没喊出来。

  一眨眼,道长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