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八十九章 等归人(二)

  都说山中岁月长,但三七却觉得这话是骗人的。

  三个月光阴转瞬即逝,他眼见着山花落尽,青翠生嫩的果子挂上枝头,他甚至接替了从前小道长抄书的活,买书的钱换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药材。

  连无极真人都看着摇头:“你们家璞玉是自小泡在药汤长大的吗?这么些药日日吃下去,他人都要腌入味了吧?”

  三七不知道,但三七不敢停。

  这是真人吩咐的,无极真人这般说时,他家真人翻了个白眼似乎在笑他没见识,还说小道长自小便是这般长大的,药若不够好不够多是起不了作用的。

  从春到夏,江小道长和宁公子一直躺着,两位真人也常来看,施些术法,但小道长就是不醒。

  连守着的冥冥都瘦了一大圈,从前一顿吃一袋肉干,现在一袋肉干够它吃一日。三七觉得冥冥很可怜,小道长也很可怜,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宁公子。

  那样好看的脸,那样安详的神情,却是个死的。

  这样想了之后三七又自觉失礼,双手合起,对着宁无恕拜了拜。

  一抬头却见江浮白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三七惊得僵在原地半晌,直到江浮白坐起身来冲他轻轻笑了一下,三七才回过神来。

  “真······真人!小道长醒啦——”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叫,登时林惊鸟飞,不过,最先飞起来的是冥冥。过了足足三个月“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子,冥冥哀嚎一声,撞进江浮白的怀里,伤心至极地哭了起来。

  江浮白抱住它安抚着,又倾身俯首,伸手轻抚了一下宁无恕的眉心:“抱歉,我睡得太久了。”

  生死一觉,大梦三千。

  江浮白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了三个月,还是死了三个月,醒来后,见宁无恕好好的躺在他身边,只觉得踏实。

  其实,从绝云山下来后他便知道两人之间已隔生死,只是还想再试试。

  贪与执便是从不甘心生出来的。

  他成全了宁无恕的道,却又奢望与他相携至死。在漫长的梦中他几乎将两人一起行过的路又走了一遍,然后明白,“不放下”也是一种选择。他依旧可以将宁无恕放在心头,将善与苍生都放在心头。

  劫难已过,从此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师父,他曾说让我等他,我想等他。”江浮白醒来后对道玄真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那双澄澈剔透的眼中如今多了一个宁无恕,怎么也放不下。

  道玄真人没有说什么。

  江浮白召出问心,双手捧着还给师父。

  倏忽间,藏意也跟着跑了出来,先是在江浮白身边飘了一会儿,又飘去宁无恕身边,最后被冥冥抱住了剑柄,看起来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样子。

  无极真人挑眉:“这是宁无恕的命剑?”

  江浮白点头,这下连道玄真人也忍不住看过去,细细地打量着藏意。

  命剑认主的关窍便在于剑灵与主人的神识相联,藏意也认江浮白,或许是因为宁无恕的授意,也或许是因为江浮白脖颈上的坠子曾是宁无恕的内丹结界。

  这是个好兆头,但没有实证,道玄真人就没有说出来,唯恐到头来是一场空徒惹他这痴心的傻徒弟伤心。

  离开江浮白这屋子后,无极真人也终于按捺不住:“你为何不同浮白说说?”

  “说什么?”道玄真人依旧习惯同他呛,不满地撇撇嘴,“那姓宁的小子拐跑了我的徒儿,死前也留下话非要浮白记他一辈子,这般想来,我这个做师父的当初没把他打出观门已经是没脾气了。怎么?如今,我还要煽风点火,让我徒儿日日抱着那把剑,劳心费力地复活他?”

  无极真人本只是想问一问,没想到道玄脾气这么大,一口气说了那么多。

  他失笑道:“是是是,你脾气好。但你有没有想过。浮白也是个认死理的性子,他若是知道宁无恕或许还有的救,说不准就能振作些呢?”

  道玄真人嗤笑一声,不屑道:“我徒弟好容易生死上走一遭,堪堪渡过大劫,不好好养着还要操这些闲心。宁无恕要是就这么轻易死了,那就是没本事,配不上我徒儿。”

  说完,道玄一甩袖子,一背手,颇为傲气地大步走了出去。

  无极真人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无话可说。罢了,当初抢徒弟就没抢过,如今人家正经师父不肯泄露天机,他瞎操哪门子心呢?

  江浮白醒来后在观中又养了三个多月,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同宁无恕一道坐着看庭院中的流云落花。宁无恕乃是天女血脉,即便已成了没有神魂的一具空壳,这躯壳竟也能不腐不烂,这倒是让江浮白高兴的。

  冥冥在江浮白醒来后终于肯离开屋子,三七他们每日会带着它去后山玩,好歹活泛了些。

  藏意只粘在他们两人身边,几乎是江浮白去哪儿它便尾巴似的跟到哪儿。

  三个月后,江浮白突然自己收拾了行李去同师父还有无极真人请辞:“师父,我想接着下山历练,看看人间山河。”

  道玄真人没说什么,也没有再给他算卦,江浮白命中的生死劫过的其实有些糊里糊涂,三个月的沉眠不醒他又到底历了什么悟了什么,他也没问过。

  但江浮白想下山,自然有他的道理。

  道玄真人:“也罢,你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自然没有拦着的理。这是你沉睡时绝云山那边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宁无恕的,你收着吧。”

  两个小小的储物用的灵囊,荷包大小,其中一个确实见宁无恕拿出来过,另一个大约是他们寻了个相似的看来装他的东西。

  江浮白接了灵囊,回到屋子里施法将宁无恕的身躯收进衣襟中的坠子里。那本就是宁无恕的骨头,稍稍用些术法就能收东西,如今用来放宁无恕的身体正是再好不过。

  带上冥冥和藏意,三七他们又和当初一样在观门前依依不舍地相送。

  因江浮白没有穿道袍,山下渡口的渔夫大哥一时都没认出来,认出来后又邀他上船。渔夫如今也接了些送货的小生意,每三日都要往十里外的大渡口去一次,他知江浮白又要出门修行,便又捎他一程。

  到大渡口换了大船,船上伙计问江浮白去何处,江浮白看着茫茫江水顿了片刻然后道:“去江南。”

  伙计收了船费,将他带到船舱的小屋子里,屋子不大,只一张床和两张一高一低的凳子,高的那个大约是充当桌子用的,一头上还支着一支蜡烛。

  到江南时已是初秋,晨起时都能看见两岸的白霜。

  江浮白带着冥冥下了船,为不引人侧目,冥冥平日里只化作一只小黑鸟站在江浮白肩头。江浮白对外说这是他养的小雀儿,众人都纷纷赞叹这小雀的聪慧和通人性。

  船至渡口,依旧能看到蜂拥而至的抗包的苦工,江浮白一路行来,最后到达的是平安镇。

  他们初遇的地方。

  到镇上后,江浮白去寻从前落脚的那家客栈,到了地方却见客栈门户紧闭,门上贴了字,老板家中突遭变故,正在贱卖这间客栈。

  江浮白问了对面茶棚的老板才知道,原来是这家老板老家遭了水灾,家中十几口人,只剩下老母和襁褓中的孩子幸存。老板实在无法只得卖了这客栈,养活家里老小。

  “世道艰难,造化弄人啊·····”茶棚老板在客栈对面做了十年生意,与客栈老板有些交情,不忍唏嘘道。

  江浮白喝了半盏茶,抬头问老板:“您可知道客栈老板如今住在何处?我想买这家客栈。”

  两个月后,正好是立冬那日,平安镇上少了一家客栈,多了一家新开的小酒馆——当浮一白。

  这酒馆名字起得很是风雅,卖的酒也滋味独特,奇怪的是只卖一种。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生得暖玉一般,不知来历,不知姓名,只知他姓江,说话待人都十足客气。

  有科举不第的过路书生慕名而来,喝了两盏酒之后泪如雨下,那种叫“浮沉”的酒 不烈不厚,可浅淡的滋味却叫人不禁想起许多遗憾来。

  那书生大醉一场,写下一首诗相赠,佳话流传,越来越多的客人慕名而来。

  到了下雪的时候,酒馆门口突然支起了一个粥棚,每日施粥两锅,接济贫民乞丐,流民孤儿。

  江南虽是鱼米之乡,但吃不上饭的也不少,一到冬日路上冻死在街角的也不少。酒馆的老板做善事,甚至还允许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店里过夜,不至于晚上冻死在街头或破庙里。

  因为浮沉这种酒风雅有余,实用却不足,越是到冬日,行商劳力便更爱辣嗓子暖身子的烈酒。隆冬时节,酒馆中的生意没了深秋初冬那般的热烈,时常连客都坐不满,老板为了施粥还雇了两个十五六的孤儿做帮工,账本上明晃晃的四个大字——入不敷出。

  一两个月过去,深冬寒雪,街上人都少了,酒馆外的施粥始终不停,镇子上的人都奇怪这酒馆赚得也不多,老板怎的还往外送钱。

  有人去问,那年轻的老板只是浅笑:“我在此处等故人归来,他从前过得不顺,施粥是为他祈福,望他平安顺遂。”

  老板一袭单薄的白衣长袍,看着雪浅笑,那姿态瞧着却莫名令人鼻酸。

  后来,也不知是老板自己说的还是有人瞧出来的,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老板其实是个道士,且是个会画符算命,祛邪除祟的道士。镇上的富家遇上些不寻常的事便会请他去瞧瞧,完事后要给酬劳他却不肯收,于是大家或是去酒馆里买救,或是在粥棚上捐钱捐米。

  这么一家只卖一种酒还入不敷出的小酒馆竟也红火起来,粥棚就这样长在酒馆外,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冬。

  当初雇的两个少年长大、成年、娶妻、生子,江浮白助他们成家立业,送他们读书赶考。受他恩惠的贫民与孤儿越来越多,他一边开着酒馆,一边施粥,却看起来像是永不会老去。

  转眼七个春秋过去,江浮白在平安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到将九居安也招了过来。

  春日盛景,九居安肩头站着一只火红的鸟儿踏进酒馆的门,勾唇一笑,颠倒众生:“听闻这里的酒很不错,去告诉你家老板,有故人来访,想要见他一见。”

  年轻的小二天冬几乎看呆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在哥哥麦冬的推搡下回过神来。

  他俩是无依无靠的流民,也没有名字,因是冬日到了这里便被江浮白收留,起了麦冬和天冬这两个名字。他俩同年今年十五,但生辰早已记不清了,只知麦冬是哥哥,许是这个缘故麦冬比天冬沉稳些。

  天冬磕磕巴巴道:“啊······啊······老板去员外家看诊了······”

  麦冬无奈叹气,上前行礼:“公子既是老板故人还请楼上稍坐,瞧着时辰,老板大约一刻钟后也该回来了。”

  九居安身后站着的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却不敢出声,被九居安瞪了一眼才收住神情,正经回礼道:“那边多谢这位小兄弟了,我家先生最爱酒的,请小兄弟先上一壶吧。”

  麦冬笑道:“自然,二位楼上请。”

  作者有话说:

  小道长醒啦!

  (林子里:扑啦啦,鸟都惊得飞了)

  啧啧,三七有一把好嗓子······

  ——

  结局靠近ing,我已经可以预想到正文完结时我的小作文能有多长了,想说的话不少啊,又开心又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