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十章 青枫浦(四)

  得罪牧风台,段景川被人说是不自量力;联姻绝云山,又有人说他卖女自保。

  他是长子,一切行动都是为了银叶山庄,为了段氏。今夜,他舍出这张老脸,宴请这些三教九流的看客,只为明日的大礼能让女儿少听些闲言碎语,让段氏以后在江湖上还能叫得响。

  可面前,一个是他的准女婿,一个是他的嫡亲侄女。

  两个人偏偏在最后的关头将段氏的脸面踩碎在地上,拼都拼不起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段含芷,她梨花带雨,柔弱无助地抱住父亲的腿:“伯父!爹爹!我——”

  她还没能说完话,段旻川的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段含芷的小脸顿时红了一大片,嘴角的血都打出来了。汪夔只是一时愣住,反应过来后心疼地抱着段含芷,满目怜惜地就要伸手为她拭去血痕。

  只差分寸,段二夫人便一把将女儿拉了回去,抱在怀里,生怕段旻川直接提剑杀了她。今日的事,事关两家联姻,更是段家的脸面名声,段二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大伯此时只怕是满腔怒火又不好发作。此时没有她说话的份。但即便段含芷和汪夔犯了大错,吃亏更多的总是姑娘家,段旻川不止这么一个女儿,但她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段二夫人死命护着,段旻川不好再下手,剑出鞘一半却落了个进退两难。

  直到段二庄主的剑落回鞘中,发出铿鸣之声,汪夔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他利落地跪倒在地,满脸悔愧,却不曾有推脱之辞。他冲着段景川和段旻川各拜了一拜,郑重道:“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汪夔自知父母之命难为,却又记挂往日和含芷的情意,做下此等错事,汪夔自知无言可辩。汪夔任由二位庄主责罚,只是,还请饶过含芷。”

  这话说得倒是磊落,但也算是将段景川彻底得罪了个干净。

  段景川黑着脸,大有要上去揪着汪夔领子暴揍一顿的架势,但是碍于还有围观的客人,他死死忍住,将手背在身后。

  “汪二公子倒是坦荡。要我饶过含芷,那青栀呢?”段景川这话夹枪带棒,压着怒火,几乎是磨着牙说出来的。

  有次一问,汪夔彻底吃瘪,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段家原本清清白白的两位小姐,这点名声算是因为一个汪夔毁了个干净。段含芷自然没法再抬头做人,但是明日就要出嫁的段青栀也被狠狠打了脸,未婚夫婿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堂妹,对任何一位新嫁娘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跪在地上的汪夔坦诚着心意,或许自认是个敢作敢为的少年郎,实际上却已是背弃了汪、段两家的亲事。如此不顾大局,只有小爱的人,怪道外间都说他不成器。

  江浮白远远看着,算是真正懂得何为“进退两难”。当前的局面对段家来说实在是差得不能再差,已得罪牧风台,又被汪家打脸,偏偏此时也没有和汪家撕破脸的本钱和底气。面对如此羞辱,竟也只能生生忍着。

  段旻川不敢说话,脸上红了又黑,瞪着汪夔不敢动手,瞪着段含芷没地方动手。最后只好转向他大哥,但段景川看完听完之后,对着这场闹剧已是面色铁青。

  后面跟着的一众客人从起初的吃惊到后来的窃窃私语,再到慢慢陷入死寂。此时感受到段景川身上的沉压,更是连喘息都压低了。

  片刻后,院里的火被扑灭,段景川又转身面向客人。

  他面上依旧噙着和善有礼的笑,像是全然没有看到方才的事,他客气道:“是下面的人不小心,灯笼烧着了红绸,惊扰各位贵客。席上另有江南来的好酒,请诸位归位,再饮一杯吧。”

  大庄主发话,众人身边愣神的仆役丫鬟才算醒过神来,纷纷笑着将客人往前厅引。这话已经是客气至极,到这般情境还能稳住心神,段景川也是个能忍的人。他开了口,在场的客人也不至于这般胡搅蛮缠,纷纷打着哈哈随着仆役往前厅走。

  待他们散去,段景川转身看向汪夔和段旻川一家,面色阴沉滴水:“进屋说。”

  仆役扑灭了火,屋内亮起灯烛。段旻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狠瞪了一眼抱在一起的妻女,抬腿进了屋子。汪夔也跟着进去,不多时,绝云山彭程也被请到这里。

  院中安静下来,墙角被烧成焦炭的梨树不堪重负,枝条崩落,砸碎在夜色里。

  季沉牵着江浮白的手,趁着院中丫鬟仆役被那声响吸引,纵身一跃出了这院子,翻入段旻川的院中。进了院中,身后的人却不动了,季沉转身看他,只见江浮白盯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微微蹙眉。

  季沉想起他那些爱干净的小习惯,而他刚才蹲在花丛里的时候,指尖沾了泥。

  “对不住,弄脏了。”季沉松了手,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江浮白。

  江浮白接了,却没用,在季沉转身查看院中情况的时候,忍不住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他虽是修道之人,亲近万物,但自小便不习惯旁人近身,便是从小养到大的鹿崽子也只能隔着帕子摸上一摸。可季沉牵着他的时候,他却没想起这回事儿,只觉得季沉的掌心虽热,指尖却是凉的。

  见他还在发呆看着手,季沉疑惑:“怎么了?”

  “无事。”江浮白摇摇头,擦了手,又不知该拿擦过手的帕子怎么办了。

  季沉忍俊不禁,伸手将那帕子拿回来,原样折好放回自己怀里。

  “昨日,姜九收了我的钱卖给我一个消息。说是段旻川前些时日收了一位侧夫人,说是旧相识,还是从南边过来的。”季沉已经找到院中亮着灯的屋子,朝那边走去。

  江浮白跟在身后,心知这位旧识侧夫人正是方才捅出丑闻的青桑。

  以身饲虎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青桑想必是真的恨段旻川入骨。大约是因着段青栀的婚事,段旻川没有张扬这件事情,不过是个侧室,进门敬一杯主母茶便算是礼成。她入门的事据说连段景川都不知晓,到底是百密一疏,段家和汪家的亲事便毁在了青桑头上。

  段旻川院子里人不多,原本就被调派了去宴席上伺候,又因着段含芷那边的闹剧,段二夫人唤了院中的几个大丫鬟过去。如今,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不到十人,青桑不知在哪里换了衣衫,施施然回来,又遣退了一些人。

  见此状,江浮白暗叫不好。

  顾不得许多,出声提醒季沉:“她要跑。”

  季沉也是这般想的,今夜的事实在是闹得大,瞧着段旻川如此畏惧他那大哥,想必会严查。若是真查起来,自然要有个交代,一旦涉及到青桑,段旻川即便爱慕美色也绝不会保她。所以,最好的打算便是连夜逃走,段景川和段旻川或是翻脸或是严查也会在宾客散去后再动手,此时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

  江浮白和季沉翻身摸进院中,不等靠近那屋子,青桑就又开门出来。

  一个不防,三人打了照面。

  夜色朦胧,乍见人影,青桑即刻飞出暗器,闪身回到房门后。

  江浮白腾空而起,侧身一记飞踢将那暗器原路送回,飞刃钉入门板,颤抖着发出细碎的嗡鸣。季沉还是第一次见识江浮白的身手,舒展大气,宛如白鹤点水飞渡寒江。若非时机不对,他可要好好欣赏一番。

  “青桑姑娘,平安镇一别,姑娘不记得我们了?”季沉开口报上来历。

  躲在门后的青桑自然还记得,她缓慢挪出阴影,看向两人的手指。确认后,她走了出来,勾起嘴角:“二位公子风姿俊朗,自然记得。”

  江浮白抬起手,红痕已变作黑色,他道:“在下与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还请高抬贵手,为我二人解了这孽缘绳。”

  青桑提起裙摆,跨过门槛,看向江浮白的神色有些玩味:“公子当日那般古道热肠,我还以为公子是个不知人间烟火的,却不想还知道‘孽缘绳’?”

  许是天香门的弟子都不会好好说话,不管入不入温柔乡,都非得这般黏糊糊地拿眼睛勾人。

  但季沉看着这做派莫名不爽,开口打断:“那是我告诉他的。”

  青桑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边上的季沉,但显然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戒备:“怪道如此。”

  季沉不耐烦:“痛快些,你老老实实给我们解,还是我把你打服气之后再老老实实给我们解开。”

  “这位公子还真是性急,早知今日,当时你别多管闲事不就行了?”青桑不把他的要挟放在眼里,依旧是轻轻慢慢地挪着步子,语气闲散又不屑,“当日若是你不出手,孽缘绳牵的便是他和我,碍着你什么事儿?”

  刺头,明显的刺头。

  季沉伸手拦在江浮白身前,毫不避讳:“你不用出手,我来。”

  听到这话,青桑才微微收敛了些,抱臂站着,笑道:“公子倒是好涵养,对着一个弱女子下手。”

  季沉坏笑,丝毫不把青桑这点冷嘲热讽放在心上:“我身边这位说过,你——心思缜密,出手果决,行踪难觅。这样的人应当称不上‘弱女子’。”

  自己说过的话从季沉口中再说一遍,江浮白总觉得有些奇怪,听起来怎么有些欠呢?

  可季沉不觉得,他说完这话便飞身朝青桑袭去。他身上没有兵刃,直接抽出后腰别的这折扇作兵器,并不开扇,直接横拿扇骨如执短兵。青桑不知他深浅,但也知不该正面对敌,脱兔一般四处闪避。季沉没有君子涵养,招招冲着青桑手脚而去,还指着她解毒所以不能将人打得太狠,但伤在手脚便跑不了了。

  天香门的工夫修内不修外,季沉对付青桑甚至不用动内力,单是拳脚功夫便压得青桑无法脱身。这院中狭窄,季沉又极通晓天香门的招数,青桑连毒也用不了,只能一招一招地躲着。

  眼见着她体力不支,江浮白开口劝她:“姑娘,我们只是想解毒,并无恶意。”

  季沉不停,青桑也不停。

  江浮白分神听着院外的动静,叹了口气:“若再打下去引来了段家的人,姑娘今夜就无法脱身了。”

  这话总算让青桑有所触动,心有犹疑便有破绽,季沉顺势扯住她背后的小包袱。一扯,一扬,包袱里的白玉匣子腾空而起,朝着江浮白那边飞去。

  “不要!”青桑陡然变了神色,满眼紧张,盯着那个匣子即刻飞扑过去。

  可她晚了一步,玉匣落入江浮白怀中,被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青桑还想来夺,被季沉闪身挡住:“解了毒便还给你。”

  江浮白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拿这白玉匣子如何是好,但季沉已将话说出,他也只能抱着匣子冲青桑点点头。

  青桑目露凶狠,恨不得将面前的季沉大卸八块,但投鼠忌器不敢擅动。正当僵持时,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青桑朝着江浮白怀中的匣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最后狠闭了闭眼,痛下决心。

  “青枫浦朝北,青萍山脚,明日日落时分。”

  说完这话,青桑翻墙而去,没入夜色中不见人影。

  作者有话说:

  三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