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家港外夕阳照着海浪,远处小木屋里,白衣人正烤着一条鱼。

  “喂,白涯,我来了。”

  秦沧掀开门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立刻抽了抽鼻子:“你又烤鱼,你们狐狸这么爱吃鱼吗?”

  白涯看他一眼,无奈地道:“不是我们狐狸爱吃,是你爱吃。”

  秦沧笑嘻嘻地坐在他面前:“那你快点烤,饿死我了。”

  他把头上的草帽摘了拿在手里扇风:“你不知道今天我帮爷爷拉了多少鱼,说真的,你就不能上我家去吗?每次还得大老远跑过来找你.....私会!我都快化在太阳底下了!”

  白涯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连睫毛上都挂着汗,便抬抬手,木屋里顿时凉快不少。

  秦沧舒爽地往席子上一倒,歪头看白涯:“怎么不说话?”

  白涯顿了顿:“我毕竟是妖,恐怕不好打扰。”

  秦沧奇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是妖?我自小就有异瞳,家人都知道我能辨妖族,你是妖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毫无形象地从凉席一端滚到另一端,道:“来呗,最近天热得人都睡不着觉,你像今天这样挥挥手,让屋里凉快凉快,我保证全家人对你跟亲人一样。”

  白涯自上而下,看见他眼巴巴的样子,只好道:“那……好吧。”

  2

  他那日见着秦沧,神思恍惚,只浅浅交谈了几句,便逃跑似的离开了。

  后来忍不住又去看他,秦沧眼尖,一眼看见他,过来攀谈,他踌躇许久,依旧不知道怎么同秦沧说起前尘往事,或者,究竟该不该说。

  那天白玉京塌陷,秦沧彻底龙骨破碎,那句轻描淡写的喜欢,似乎已经淹没在新世界的晨辉中。

  他离去后,大皇子破天荒的为他塑了像。眼见过那日开天门盛景的说书人将白玉京与那位剑指苍天的请神侯代代流传。

  他的塑像前不点香,不祭祀,若有瓜果用来祈福,流浪汉与路过歇脚的人皆可吃得。武将出征前来祈福骁勇不退,书生赶考前来许愿贤心不改。

  秦沧神魂本该灰烬一般彻底散去,可海风吹来世间生灵的祝愿,他能回来,是轮回送给他的奇迹。

  前尘往事,或许真应该烟流云散。

  3

  “喂,狐狸!你又在想什么!”

  秦沧从话本里抬起头,不满地喊了白涯一声。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面就叫白涯大狐狸,白涯曾好好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平日里也以名字相称,只是气恼嘴快时仍旧叫他狐狸。

  秦沧理直气壮辩解道,有何不可,我本来也只认识你一只狐狸。

  白涯听这话眸光微动,也就随他去了。

  秦沧最近替说书先生誊抄话本挣碎银,打算顺便修一修这错漏不全的故事。这故事是一个上古神话,版本不少,眼下这个版本写,黑龙为夺取狐族宝物屠尽狐族雪山。

  秦沧看着总觉得不舒服,扯了扯白涯的袖子,问他:“你活得比我久,你说这故事写的对不对?”

  白涯扫了一眼,伸手将话本抽过来,放在一边,把杨梅汤放他面前:“先喝吧,一会儿冰化了。”

  “哎——你放那么远干嘛?不看就不看呗。”秦沧伸手去够话本。

  他有点莫名其妙,白涯陪他抄了许多话本,唯独对这个故事态度奇怪。

  白涯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别闹,当心把汤汁滴到书上去。”

  秦沧收回手:“好吧,你总有理。”

  他喝了一口杨梅汤,觉得不够爽快,用勺子敲了几块冰下来,在嘴里嚼地嘎嘣响。

  白涯劝道:“这样吃冰对身体不好。”

  秦沧不以为意:“没那么金贵,我身体好着呢。”

  这话倒没错,曾经黑龙魂魄轮回千百年,总是薄命,一点差池也出不得,这一次他是真的没病没灾,让白涯一时都觉得不真实。

  他还想着那话本,喋喋不休道:“你也觉得怪怪的,对吧,那你说要怎么改才好?”

  白涯突然道:“你真想知道?你真想知道,我就原原本本地同你讲。”

  秦沧吓了一跳:“如此郑重?”

  白涯顿了顿,没说话。

  秦沧看了他一会儿,眯起眼睛:“你也是狐狸,这话本里也是狐狸,该不会……”

  白涯呼吸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他的提问。

  “该不会那狐狸是你的老祖宗吧!”

  “……”

  4

  “你说吧,我听着!”

  秦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道。

  他家不大,没有空余的客房给白涯,秦沧也不太在意,抱了一床被褥来,邀请白涯共睡一榻。

  白涯在黑暗中躺地板板正正,看着天花板,半晌,秦沧踹了他的小腿一脚:“说呀!”

  白涯猛的翻过身来面对着秦沧,黑暗中,妖族的眼瞳莹莹发亮。

  秦沧扯过被褥蒙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谨慎道:“干嘛……跟你闹着玩儿呢,总不至于把你踹坏了吧?”

  白涯伸出手指,在空中顿了顿,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却又克制地收住了,他手指微动,灯盏熄了,黑暗中指尖蜻蜓点水地碰过秦沧的眉眼。

  “那故事很长,若你真想听,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时候天地初开,盘古的血肉变成大地,手中的斧头掉进了无尽海……”

  秦沧虽说要听故事,可一沾枕头立刻涌上困意,没听两段便睡了过去。

  白涯停了声音,在黑暗里依旧将他看得很清楚。

  秦沧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很久以前雪山桃花林喝醉的模样。

  他那时把桃花枝轻手轻脚地插在他发间,怀着自己也不可道破的心思凑近过去。

  秦沧的呼吸带着桃花酿的酒气,白涯早已喝惯,那一刻却觉得自己醉得满目眩晕。

  如果可以——他对着狐族神圣的雪山许愿——如果可以,我想要时间永恒。

  5

  时间永恒,千年万年。

  天帝消散前白涯听见天帝也这么说。

  为了欲望,贪得无厌,丑陋不堪,那么为倾慕、喜欢呢?

  该不该在祸乱平息千百年后,又把些被十情八苦浸泡着的记忆再次告诉秦沧?

  该不该叫他想起那场雷劫,那日桃花林,那天血染雪山,那天共死铃断,那条黄泉路上他孑然走过的最后一段?

  自己带着那些沉甸甸的记忆从过去来,面对如今的秦沧拥有崭新、干净而快乐的灵魂,却不敢伸手去碰了。

  是我自私吗?白涯常常想。

  是他固执地想要在秦沧眼里找一个栖身之所,是他想要秦沧知道自己与世间别人如何不同。

  他如今与当年的黑龙或许都有一战之力,却未能像他一样成神成圣。

  他不肯圆满,不肯垂怜,始终放不下,始终求不得。

  你愿意吗?他看着秦沧的睡颜,心里默默问道,再看我一次。

  6

  那话本故事秦沧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却还是每晚要听,美其名曰贵在坚持。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讲到后半段,秦沧睡眼朦胧地问道:“照你这么说,那九尾狐从头到尾便被黑龙骗得团团转?”

  他又道:“况且,黑龙虽无屠杀之心,也有屠杀之实,九尾狐恐怕很恨他吧。”

  秦沧打了个哈欠:“倘若他日再重逢,恐怕也要刀剑相向……”

  白涯打断他:“不恨。”

  “嗯?”

  白涯道:“那狐狸后来一直认定屠山另有蹊跷,也一直对黑龙……”

  秦沧道:“怎么,你倒是说完。”

  看白涯不说话,秦沧又道:“那狐狸后来如何了?”

  白涯道:“狐狸一直在找他。”

  “找他?黑龙不是神魂破碎了吗?”

  白涯顿了顿:“……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唉,可怜啊。”秦沧长叹一声:“万物终有一死,其实不必执着。”

  “没什么可怜的。”白涯声音很温柔,吹灭烛火,躺在秦沧身边,轻声道:“那狐狸已经很幸运了,睡吧。”

  7

  秦沧那天那句万物终有一死,不轻不重地敲在白涯心上。

  他乍一找到秦沧,没来得及考虑以后,如今秦沧忽的一说,这“死”字便时不时地扎他。

  他得了黑龙的指点和机缘,生命已经长得近乎不朽,如同当年的黑龙与天帝。

  可秦沧却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凡人,龙神除了留下一双眼睛,龙骨血脉和命格都已化入世间。

  若秦沧死了怎么办,他又要等待不知几年,等待轮回开恩,再给他一个秦沧吗?

  有天他陪秦沧赶海,状似不经意道的问秦沧,想不想修道?

  秦沧想也没想地便拒绝:“好端端的,跑去修道做什么?”

  白涯道:“学些术法傍身,修道也可……延年益寿。”

  秦沧随口敷衍道:“行,你若有空,便随手教我两个防身术法。”

  白涯听出他的没兴趣,有心再劝,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着这一世秦沧也算平安顺遂,左右时间还长,慢慢劝他。

  8

  或许有的事不能想,像“好运”“顺利”这种东西,偷得一点就该悄悄享受,一声张出去,便容易莫名其妙地离你而去。

  禁渔之前,秦沧跟着港里的船队出了一趟远海。

  说远不远,也就四五天,以前他也常去,他普通往常一般和白涯打了个招呼,还约定等禁渔休息了,一起去城里逛逛。

  谁知人好好的出去,却昏迷着回来。

  这谁都没料到,他烤了一条鱼吃,不知这鱼吃了什么,竟让秦沧中了毒。

  渔船急急忙忙赶回来,秦沧面色青白,双眼紧闭,脑门上都是虚汗,被人裹在被褥里背下来。

  白涯脑袋嗡地一响,拨开人群搭住脉搏一探,真气流走一圈,幸好确实是误食了海中有毒之物,并非妖邪作祟。

  他立刻喂秦沧吃了药,毒便当场解了,秦家人不放心,将他带去城里的医馆,医生也只说毒素已经清干净,只是解毒太晚,伤了肺腑,需得静养。

  白涯已经用灵力替他修补过一道,静静守在床边等他醒来。

  秦沧身体底子好,有白涯在,也不过睡了一晚,第二天便醒了过来。

  “我活了?”

  “说什么胡话?”白涯轻声道:“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

  秦沧动了动,感觉自己又是一条好汉,爬起来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

  他咂咂嘴,挑眉:“杏皮水?你一直温着?”

  白涯道:“总不能叫你醒来喝凉水。”

  秦沧心里虽知这对一个颇有修为的妖来说不算什么,仍有些感动,冲白涯真心实意道:“谢谢。”

  “我这次把家里人都吓坏了吧,都怪我没仔细。”他有些懊恼。

  白涯把他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放下:“是吓坏了,若不是我在,你这次真是……”

  他抿了抿唇,把剩下的话咽下去,把秦沧塞回被子里,慢慢道:“你若是修道,有灵力护体,这次定然不会这么凶险。”

  “哎你又来了,”秦沧道,“修道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整天还要打坐练功,想想就无聊!”

  “好了,不跟你说这个”,秦沧缩回被窝:“我再睡会儿!明早记得叫我起来吃饭。”

  他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越睡越不安稳,白涯皱着眉去摸他的额头,被秦沧甩头躲开。

  白涯的灵力没查出什么异常,一时也有些慌神:“秦沧,哪里不舒服?”

  秦沧手捂着脑袋蜷缩在被子里:“我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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