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苍老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怜悯,他道:“小侯爷,你是铁了心要去?“

  秦沧毫不犹豫的点头,国师又问:“为何?”

  秦沧道:“世道万千,我终日闲养在齐王府里,竟还未见过一隅,我心中有愧。”

  国师道:“小侯爷,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即便你身为侯爷,有侍卫保护,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秦沧道:“我不怕。“

  国师叹了一口气:“你就不为令尊令堂想想么?”

  秦沧看了一眼齐王和齐王妃,咬着嘴皮犹豫了一瞬,又坚定道:“可我总有一天会出去的,不在此时,也在彼时,父王,母妃,我自会处处小心,平平安安回来。”

  “你……”齐王妃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不在此时,也在彼时,这就是国师今日过来告诉他们的卦象。

  齐王见再也无可劝说,便也只能做主道:“你便去吧,就让白涯随你一同去,国师嘱咐你的话,千万要牢记在心。”

  ……

  几天后,秦沧踏上南去的旅途。

  一路向南走去,阴雨便下的越是频繁。天空是蒙蒙的灰色空气中仿佛沾着潮湿的柳絮一般,冰凉地黏在人的皮肤上。

  马车行驶在山间路上,自从进了珹江郡,秦沧地眉头便一直没放下来过。

  他早听闻邻郡有匪徒,因此特意从珹江郡绕道。可是珹江郡官道得穿过一片森林,在连续几天的大雨中,这多少有些冒险。

  马车帷幕厚重,但仍旧被斜飞的雨丝浸出一层湿意,有风从帘幕里钻进来,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腥味。

  马车顿了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秦沧掀开帘幕,见一群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流民正堵在马车前。人太多,被围住的马儿有些焦躁,在原地不停的刨着蹄子。

  流民们有老有少,大多面黄肌瘦,秦沧一眼望过去,甚至抱着小婴儿的人。

  “给点吃的吧大爷,行行好。”

  有人伸出手。秦沧和白涯对视一眼,心里看他们的可怜模样有些不忍,但还保留着几分警惕。

  “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村子被大水冲了,走了几天,饿到不行,小娃儿也生病了,公子行行好救救我们。”

  秦沧面露不忍,白涯侧头低声问他:“小侯爷,你想分些食物给他们吗?“

  秦沧也小声道:“他们人不少,若要分,恐怕不够,到时候不好办。“

  他也不傻,并不是没有听闻过行善反被害的故事。这些流民虽然一个个面黄肌瘦,却也人多势众,长期的饥饿会让人在看见食物的一瞬间陷入疯狂,一旦答应了,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秦沧没怎么犹豫,对随行管事的说道:“给每个人分一点干粮和和水,我们过两日就到官府,凑合凑合,留下一日的余粮就好。”

  白涯皱眉:“不妥。”

  秦沧看了他一眼,白涯已经隐隐感受到这群人身上危险的气息,但他只是一抹神识随着秦沧来到他的梦境中,不敢随意改变什么,怕自己被梦境驱逐出去。

  白涯委婉道:“给小孩一些,剩下的大人我们纵然有心,也得先顾全自己。”

  秦沧仔细打量了这些流民,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他知道白涯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但是他不愿忽略眼前的困苦。

  随行管家照着秦沧的意思给准备给大家分发食物。

  走到一个妇女身边时,那老夫人突然跪下来拽住管家的衣角:“大人,我不要吃的,你把我家孩子带走吧,接天下雨,娃儿都生病了,再不找个躲雨处,娃儿就不行了啊。“

  管家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又顺着妇人的话去看她怀中的婴儿。只见那个婴儿面色惨白,嘴唇犯青,呼吸微弱,确实如妇人所说,再不医治恐怕就会没了命。

  秦沧在远处朝管家点点头,管家心领神会,从妇人怀中接走了婴儿。

  突然人群后面有一道声音传出来:“大人,我家娃儿也带走吧。“

  秦沧循声望去,有个人推出一个少年,看着瘦弱,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模样,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与秦沧对视。

  他们的马车不大,带一个婴儿还好,若是再加上一个少年,便要挤在一起。但那少年看上去实在瘦弱得得可怜,没差几岁的年纪,让秦沧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秦沧想了想道:“好,你也跟我们走吧。“他抬头对人群道:”乡亲们,我物资有限,若我有余裕,一定会回来。这两个小孩跟我走,你们放心。”

  他从管家手中把那个小婴儿接过来,侧身对那少年抬了抬下巴:“上车吧。”

  谁知那少年站在原地,浑身颤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秦沧,又将头低下来,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我……我不想去。“

  “你说什么?”

  秦沧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那少年重复道:“我不、不想跟你们走。“

  他身后那位老妇搭在肩上的手慢慢收紧,抓着男孩嶙峋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娃儿,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但为了活命,你得跟他们走啊。”

  少年肩膀被压得往下一沉,他低着头,脸被头发遮住,似乎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秦沧觉得有些不对劲,多打量了那少年几眼,却也看不出什么。他又把目光放到人中他身后那个老妇身上,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对着那少年道:“别多想,跟我们走吧。“

  马车离人群逐渐远去。

  秦沧从远处收回视线,看着坐在对面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少年。

  他们马车实在不大,那少年坐在对面,秦沧不得不和白涯挤在一块。

  哪怕这少年一个人坐一边,他都不敢坐在正中间,整个人缩在角落里,似乎恨不得从马车上挤下去一般。

  秦沧弯下腰去,迫使少年不得不跟他对视。

  那少年眼神闪躲,满是复杂的挣扎。秦沧眯起眼睛:“你怎么了?不舒服?怎么流这么多汗?“

  少年结结巴巴道:”我、我腹痛,我想如厕。“

  秦沧打量了他两眼,抬高声音叫停了马车。

  少年下了车,磨磨蹭蹭地走到一处高高地草丛旁边,他左右环顾,趁人不备忙站起来就往远处撒腿跑去。

  秦沧在远处看似养神,却一直注视着这边的动静,那少年刚一想逃跑,他就立刻大喝一声:“往哪儿跑!”

  那少年长期饿肚子,手脚发软,没抛出几步路就摔在地上,在湿滑的草地上滚出去一段距离。秦沧和白涯飞扑上去,一人一边薅住他的领子。

  “你跑什么!“

  少年摔得满脸是泥,脸上涕泪齐下:“你们放我走吧,我不想害了你们,放我走吧!“

  秦沧和白涯对视一眼,他皱起眉,语气严肃了几分:“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想害了我们?”

  少年慌乱中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诡异的圆月,眼中更是恐惧:“快走,快走……”

  他话音还没落下,陷在泥地里的手颤抖起来,手掌成爪,青筋暴起,一股黑气顺着指尖向手臂蔓延,整个人不正常的抽搐起来。

  秦沧浑身紧绷,正欲查看,白涯突然道:“那边有人。”

  秦沧顺着白涯的话向远方看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盘曲的山路上,远远走过来一队黑影。空中不知何时传来乌鸦的鸣叫,黑色而不详的鸟儿盘旋在空中。

  少年的整个手掌已经完全呈爪状,手背上开始逐渐覆盖起黑羽。他眼珠不断充血泛红,事儿清明时而混沌,紧紧盯着秦沧的方向。

  随着遮掩月亮的乌云一丝丝退去,少年的眼睛越来越趋向于血红。

  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眼见出来,他们正是今天白天遇到的那一群流民。只不过一群人已经没了白日里凄惨可怜的模样,反而一个个脸上露出狰狞的怪笑。

  “龙骨……哈哈哈,想不到荒郊野岭,竟然能遇上龙骨。”为首的老朽兴奋道,他一挥手,指着秦沧的方向,双眼转向秦沧面前的少年,命令道:“杀了他。”

  少年拼命低下头,不愿意与老朽对视,但那老朽抬高了声音,不断重复道:“杀了他,杀了他……”

  少年似乎被控制了意志,缓缓转向秦沧的方向,而秦沧却在原地有些愣怔。

  龙骨,好熟悉的词……

  他的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和那时在假山听到齐王齐王妃说话一般,白涯反应极快,一把扯着他避开那少年。

  尽管如此,秦沧手臂还是被少年锋利的爪子划了一道,衣裳破开,皮肤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痕。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虽然那群黑影隔着很远,秦沧却感受到几十道扭曲而兴奋的目光凝聚在自己的创口上。

  他低头用手轻轻一抹,看着指尖那一抹嫣红,有些神思恍惚。

  似乎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中感召,他缓缓抬起手,将指尖点在脸上已经长出零星羽毛的少年额头上。

  那一点点的血随着少年脸上的伤口渗进去,少年疯狂在黑和红之间闪烁的眼瞳慢了下来。

  秦沧看着自己的手心,有看了看逐渐恢复人身的少年,低声道:“你是人。“

  少年扣着泥土,艰难道:“我还算,还算是人,他们、他们……“

  少年说着,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我们一起从村子里出来,路上遇上山洪,乡亲们本已经去了,却被侵占了身体,还利用我去接近过路的人……“

  秦沧看着那些死气沉沉的身体,又看了看地上的少年,轻声道:“你……就一直跟这群行尸走肉一起生活?”

  少年的眼泪糊在脸上,哽咽道:“我不想让他们的尸身这样被糟蹋……是他们护着我,我才在山洪里活下来……”

  秦沧目光微动,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远处的摇摇晃晃的尸群,站起身来,掂了点掂手中的剑,挽了个剑花。

  他手掌修长有力。这里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童年,没有经年不见天日的祭坛幽禁,没有反复被抽走的血液,

  年轻而健康的身体让他熟悉又陌生。

  他笑了笑,提着剑,只身冲进了尸群之中。

  这群被精怪侵占的身体行动却异常的迅速,只是在他们飞快地移动式,那些腐烂地血肉却无法控制的往下掉。

  秦沧侧身躲过一次攻击,后面又立刻扑上来一具行尸走肉,像是想要啃咬他的脖颈,秦沧翻身一挡,它腐烂的面部牵引不住皮肉,整个下颌直接滚落在了地上。

  失去下半张脸的行尸僵愣愣地与秦沧对视,正是白天把手搭在少年身上的那个老妇。

  老妇身上还沾满了半干不干的泥浆,或许它也曾在山洪来临之时将少年护在身下。

  秦沧与它对视,它上半张脸仍在不断颤动,将老妇的面孔扭曲的渗人无比。

  秦沧眼睛里透出一股冷意,他握在剑上的手青筋涨起,鼻息变得很重。

  “给我,去死。”

  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下一秒,剑光带着滔天的怒意在尸群中极快地穿梭,秦沧像是恨透了什么一般,一次一次重重挥剑,把行尸头颅斩断。

  天空炸响一声惊雷,突然大雨倾盆而下。

  秦沧抹开满脸的雨水,仰起头痛苦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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