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呀呀的唱腔里满都是含情脉脉的温柔, 台上的女子拈兰花指回眸,眉目之间全都是深情。

  畅音楼只有包厢,每间包厢有大大的看台, 摆着桌椅,桌椅上是各式的瓜果点心。

  面向舞台的看台有一圈轻幔围帐, 可以合拢起来安静听戏,也可以敞开来看下面台上的表演。

  不知为何,明明畅音楼的生意一向很好, 但是今天却没有别的客人, 仿佛只有这一间包厢启用。又没有闲杂人等, 沈霖也没有避人目光的担忧,径直把围帐全都打开了, 舞台上的表演便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底。

  沈霖看得都有些痴了:“不愧是明州府最有名的角儿,我自小到大都少有听过这么通透的唱腔,还有她这绝佳的身段,就算是放到京城的乐妓和名角儿里, 都绝对算得上是顶尖的。”

  “你还懂这些?”徐松念皱眉问了一句。

  舞台上的人美则美矣,但是徐松念却没有什么欣赏的意趣。她自小就不喜欢咿咿呀呀的唱腔, 听了就犯困。尤其是这种拖长了声音去唱的昆曲, 一句词唱完就能把人磨得没了兴致。

  沈霖点了点头:“当然了, 外祖父最喜欢听戏了, 我小时候跟着他听了不少, 还会唱好几段呢。”

  杨老爷子不仅喜欢听戏, 还有自己专门跑去捧的角儿, 他肯花钱, 也能进了戏院的后台。沈霖小时候跟着他混迹江南戏园子的后台,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她越发觉得这些一颦一笑优雅妩媚的美人是真的好看。

  颜狗的本质是从戏园子的后台开始发扬光大的。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就会追着这些戏曲演员们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把他们哄得喜笑颜开,偷偷给沈霖塞糖果。

  说着,沈霖还浅浅跟着台上的声音哼了几句,虽然只是票友水平,又多年没唱过,但是句句都能合上。

  她的声音不似台上的演员悠扬婉转,气息也没有那么足,但是清丽灵动的音色加分不少,如泉水激石,别有一种自己的风格。顺着曲调婉转,沈霖的单手托着的下颌轻轻点着,像是在数着拍子,眼眸里有些顾盼飞扬,嘴角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

  看来她当年也不只是为了陪杨老爷子,她自身也很喜欢戏曲。

  徐松念看着沈霖的目光凝固了片刻,睫羽轻轻下压看向舞台上的人,台上的人正伴着音乐的节奏踢裙搭鬓,身上的戏服也随着乐曲的调子荡出优雅的弧度。徐松念耳边回荡着的却是沈霖轻声的哼唱。

  她本是从来不喜欢的,忽然觉得好像还真的有些意思。

  见气氛越来越好,慕离上前道:“主子,不如我先去外面守着。”

  确实这么久也不见封彧来,也不知这人忽然在葫芦里卖什么药,徐松念点了点头,朝着慕离使了个眼色:“也好,可以派人去问问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来,别忘了提前进来通传一声太子的行程。”

  徐松念的意思是让慕离想办法去查一查封彧今天的行程,想要推断一下封彧的目的。

  但她完全没想到,慕离拖着绿禾一起离开之后,并没有去查封彧的行程,而是和绿禾一起在稍远的包厢坐下了。

  绿禾着急了:“你怎么能这么偷懒你?等下要是找我们找不到怎么办……”

  慕离赶忙拦住了绿禾:“你别着急啊,这一折戏还要很久呢,我们总不能一直站着。而且今天包场,花的是太子的钱,又不是我们的钱,钱都花出去了,可不能浪费。”

  畅音楼确实是封彧安排的,但是封彧只安排了徐松念来听戏,慕离扯了个谎,把沈霖也带了过来。

  封彧今天是不会来的,他去巡视商会,这会儿多半在被商会的老板们陪着喝酒用膳。

  这些商会老板需要官府的庇佑,封彧需要更多的银子,这简直是一拍即合,哪还有空来听戏。

  绿禾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没拉扯赢,心里有些不安,但最后也只能乖乖坐下听戏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继而是温婉的声音:“贵客打扰了,这是今晚包场的客人预定的酒水。”

  畅音楼的侍女都是身形窈窕的美人,嗓音轻轻软软,带着温柔缱绻的柔美,但又很懂分寸,只是把手中的酒水摆到了徐松念和沈霖面前的桌子上,便微微欠身垂眸道:“这是西域的果酒,味道甜而不腻,适合小酌两杯。”

  说完,她就又欠身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沈霖忽而想起上次封彧在汤里下药的事情,还没等徐松念说什么,伸手就把酒壶拿了过来检查。

  她谨慎地掀开盖子嗅了嗅,然后又认认真真嗅了嗅,可闻到也只有淡淡的甜香和酒香,再也闻不出别的味道。

  沈霖忍不住想起了贾湘湘,若是她在就好了,她那只狗鼻子能闻得出所有药材的味道,藏在酒里也瞒不过她的鼻子。

  沈霖乌溜溜的眼睛转着,眉间却陷入思索而轻轻皱着,耸动的鼻尖显得有些过分认真的可爱。

  徐松念忍不住轻笑出声:“怎么?这酒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沈霖回了一句,把酒壶放了回去,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放在了离徐松念稍远的位置。

  今晚邀约她们的人是封彧,封彧之前就企图强迫徐松念,不得不防。

  于是,沈霖不仅把酒壶放得远了,还连忙说道:“酒还是算了,从小娘亲就告诉我喝酒会让人变笨的。”

  为了谨慎起见,沈霖也把面前放着点心的盘子放得远了一些,一脸认真:“这个最好也不要吃了,会长胖的。”

  沈霖的谨慎全部都被徐松念看在了眼睛里。

  她这个借口格外牵强蹩脚,明明平日里最喜欢吃的人就是她,现在倒是顾忌起来是不是会长胖了。

  徐松念忍不住想起上次封彧下药的事情。那件事情本来和沈霖没有关系,她最好的选择是明哲保身,但是却偏偏义无反顾地用耗子为理由冲了进来……徐松念想到的不只有这个,还有沈霖在迷/药作用下的那个让她一瞬慌乱的吻……

  沈霖的唇很软,咬在唇上的力道就像是小猫轻轻用牙齿啃咬的力道,微微带着酥麻,却让人大脑一片空白。

  沈霖撤掉了桌子上的所有酒水和吃食,最后甚至掏出了贴身的水壶来:“若是渴了,喝这个,是我特地带来的煮开了的山泉水跑的乌龙茶水,绝对比酒水好喝多了。”

  然后又如变戏法一样,从包裹里掏出一样样点心来:“这些都是在惠丰楼买的,绝对比畅音楼送的点心好吃。”

  徐松念都有些愣住了,本来她还纳闷为什么绿禾出门就带着个小包裹,这下子搞清楚了,沈霖不是来听戏的,完全就是屯粮的小狐狸带着粮食在搬家的样子。

  沈霖保持着百分之一百二的谨慎,一应吃食全都准备好,绝不给封彧任何得手的机会。

  封彧一直没来,徐松念又不允许沈霖吃过多的点心,沈霖只能连着一杯一杯喝了不少茶水。

  舞台上的帘子缓缓合上,音乐声也缓缓停住,正是半场休息的时候,乐声停住的时候,周围也忽然安静下来。

  畅音楼的角儿的确不错,唱功好,也演出了神韵。虽然带着妆,沈霖也能从五官轮廓之中判断出,这也是个长相标致的美人,只可惜她见了这么多的美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徐松念。

  也只有徐松念美得让她一眼惊艳,之后再也无人能比。

  沈霖悄悄侧头去偷看徐松念,却恰好与正在看她的徐松念四目相对,有些心虚地笑了笑道:“那个……今天的戏不错……”

  徐松念也微微颔首道:“嗯,是不错。”

  虽然她不怎么听得懂唱词,但是一直能听到沈霖在小声的跟唱,这么长的戏停下来竟也不觉得困。

  沈霖的唇上沾染了乌龙茶水,显得微微湿润,下意识轻轻抿了抿唇的动作更是让徐松念心里微微一动,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头。明明只是个小丫头,明明那个吻只是个意外,偏偏在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不散了。

  “起火了,起火了,快跑啊——”后台忽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

  继而火舌竟然直接从门窗之内攀了出来,朝着舞台对面的包厢扑了过来,瞬间红彤彤的颜色就映了出来。

  “我们走。”沈霖神色一凝,站起身,“没事的,今天戏园子人少,火是从后台起的,我们出了包厢径直离开,不会有危险的。”虽然知道徐松念是见过世面的,但是下意识还是想保护柔弱的娇软美人。

  说着,沈霖从怀里掏出丝帕,用杯子里的水打湿了递给徐松念:“若是有烟雾,就用这个捂住嘴巴和鼻子,是湘湘姐姐教我的,火场里最危险的不是火,而是尘烟进入身体,那才是真的要命的。”

  说着,沈霖把丝帕塞到徐松念的掌心之中,握着她的手腕,教她用丝帕捂住了口鼻。

  沈霖的帕子上绣着几朵小小的紫罗兰,浸湿了乌龙茶之后,又裹上了淡淡的茶香。可是放到鼻间的时候,嗅到的却全都是沈霖身上清新的香气。徐松念的动作有一瞬间微微僵住,骤然贴近的香气瞬间就包裹了全身。

  沈霖拉着徐松念往外跑,但是推了两下门却没有打开,只听得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门锁了。”沈霖的脸色有些难看,起了火,又锁了门,戏院里的人都落荒而逃,现在颇有点陷入绝境的意思了。

  沈霖踹了两脚,但是畅音楼这种地方的门怎么会劣质?踹了好几脚都没有踹开。

  徐松念腕间微微用力,把沈霖拉到了自己身后,伸手推了推门,面色微微有些凝重,这门很厚实。

  她的确能一掌劈开这么厚的门,但能做到这样的人太少,几乎这一掌下去就彻底暴露了她的内力之深厚。

  “没关系。”徐松念的语气淡淡的,拉着沈霖回到了看台,朝下示意道,“这里只有两层,我们可以跳下去。”

  跳下去就能落到舞台上,现在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舞台,舞台对面就是出口,刚才不少戏院的演员都从那里落荒而逃。

  “很高的……”沈霖一下子就怂了,她胆子不小,但就是从小就怕高。

  而且,这虽然只是二层,但是摔下去可能也会断胳膊断腿吧,这也太冒险了。

  火眼看就要蔓延到舞台上了,徐松念目光微微一凝,伸手搂住了沈霖的腰身,沉声道:“没时间了,抱紧我。”

  几乎是一瞬间,沈霖就意识到她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低头就是离她还很远的地面。

  沈霖吓得尖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徐松念的腰:“算了算了,死了就死了,和念念死在一起也不亏……”

  只是预想之中的惨烈并没有到来,沈霖的脚已经挨到了地面,只是腿软,在站到地面的瞬间忍不住微微趔趄。

  幸而徐松念本就搂着她的腰,所以并没有摔倒,而是一脑袋扎到了徐松念的怀里。

  沈霖听到头顶上似乎传来徐松念的一声轻笑,继而是淡淡的声音:“放心,死不了的。”

  沈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高度,咽了口口水,有些后怕:“我们运气……还真的不错……”

  继而,上方忽然又有一道影子纵身跳了下来——不,是两道贴在一起的身影。

  绿禾紧紧扒在慕离的身上,比沈霖叫得还惨烈:“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闭嘴,你很重的。”慕离瘪了瘪嘴,却单手护住了扒在她身上的绿禾,稳稳地落在了徐松念的身边。

  “谁说我重的?”刚刚还吓得面色苍白的绿禾,刚刚落地就变成了一脸怒色,叉腰道,“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慕离皱眉道:“算什么账?”

  “刚才你说我胆子小,嘲讽我胆小如鼠,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拎着我跳了下来……”

  “不是为了救你吗?”

  慕离转身就要走,却又被绿禾拉住:“什么为了救我?就不能好好说话吗?非要说什么反正已经在火场里,跳下去一起烧死好了这样的话,你就是故意吓唬我的。”

  沈霖看得一愣一愣的,绿禾从小到大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都是懂事成熟的样子。从小到大都在沈霖这里担任着半个家长的角色,什么都要管着,仿佛几十岁的人一样。怎么就和慕离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就变成咋咋呼呼的小朋友了?

  慕离有些讪讪地低头说道:“主子,锁是我……但是火不是我放的……”

  她本来是想着营造二人空间,说不定就有新的进展,没想到畅音楼的侍女脑子很不清醒的样子,她说的是把包厢的门锁了。结果侍女不仅锁了徐松念她们的包厢,把她和绿禾的包厢也给锁了。

  火的确不是她,虽然跟着徐松念学了不少放火的本事,但是今天真不是她,她只是想营造私会的氛围而已。

  巡城的巡防营很快就发现了这里的火情,尤其是发现今天在这里听戏的是南巡的太子妃和太子侧妃的时候,巡防营统领吓得脸色都白了。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无能,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扑灭了火场,甚至找到了罪魁祸首。

  正是刚才在舞台上唱戏的女子,粉黛未卸,跪在地上却一身傲骨:“我自是知道今天来的是大人物,我就是故意放的这把火,让你们这些大人物瞧一瞧,在明州府的太平盛世之下藏着怎样的龌龊。”

  沈霖有些听不懂她的话,恰好慕离回来汇报:“主子,后台烧没了,但是地下烧出来了一个地牢……”

  哪有烧出来的地牢,本就存在,之前被掩盖住了而已。

  慕离继续说道:“我刚刚问了其中的一两人,都是烈士的家属,曾经为了抚恤金闹事,被抓起来关着。”

  唱戏的女子听到慕离的话却仰天笑了起来:“若不是这一场火,你们听了戏,砸了赏银转头就走,就算我知道这里藏着秘密,我也没机会说出来。现在这场火已经烧起来了,满城都会发现畅音楼的地牢,太子殿下南巡是为了了解吏治,惩恶扬善,如今民情舆论纷纷,太子殿下是不是要好好查一查了?”

  她的声调完全没有了刚才唱戏时候的婉转动听,反而有些凄厉骇人。

  沈霖心里却忍不住一滞,她是为了给地牢里的人讨公道,用火灾和民怨舆论逼着封彧必须严查明州府的事情。可无论结果如何,她都活不下去,单单是纵火和意图谋害太子妃这两条罪,就够她诛九族的。

  这人当真是疯了,却也疯得让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