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为期三天的研发比赛结束后，一群械人类和原人类在外面拥堵着，等着看这次成功晋级的人选，但两方都各占一边，始终坚持着中间那条泾渭分明的小小底线。
赛场里迟迟不见动静后，没多久，他们就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走了出来。
他的脖子上挂着的不是平日里的工作牌，而是块用红绸子栓着的奖牌，这意味着他刚刚成为了一名智械领域的初级工程师。
而上面除了他的工作ID，还写着他的名字：安荷。
安荷本来不是走在第一个的，因为赛场门口被堵，才被一同晋级的人礼让出去让他先走，理由是因为他瘦。
安荷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尽管接下来，最瘦小的他一出去就顶受到了人群产生的巨大风暴。
“不是，他有病吧？明明进厂的时候说崇拜菲部长，却在竞技场的时候连正眼都不瞧他，也不关心他的系统状态，现在又拼死拼活要进入智械设计的专业队，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有个械人类说。
“其实，什么羡慕崇拜都是假的，不然叶公好龙说的是谁？”
说话的是那天食堂里对议论FT的那桌人发难的械人，安荷无所谓被人按头批判，却有点担心这个械人也忽然朝他扔叉子。
也不是怕疼，主要是他实在是不喜欢武力。
“安荷，恭喜你。”
说话的是组长，不像他这个满厂遍地都是的称谓，他的声音和长相都很特别。
虽然跟械人类相比，他不具有后天装备上的优势，但他的长相冷厉严苛，在这里，是天生的优势。
就连一向趋炎附势的圣手都会在这样的时候脑袋发懵，阵地动摇，不去计较那些高级银牌和金牌员工的心思，也跟着说上一句：
“恭喜你安荷，你做到了。”
见状，那位械人类代表更加不屑，他植入的机械脊骨此时让他的脖子和脑袋歪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幅度，他就着这个活鬼一般的模样，看向安荷，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应该回答我，同时，我也只回答他的。”
忽然出现的一个极为特别的声音让这个械人类的脖子一扭，瞬间绷得像根铁棍，因为他们半句不离的FT忽然出现在了人群尽头。
现在，它暗金光的眼珠在寒铁色的眼眶中微旋着，从安荷身上扫视而过，看到后面两位同样的晋升者后补充了半句，
“还有你们。”
闻声，那两位晋升者掩饰着尴尬笑了笑。
所有人都知道成功晋升为智械领域的初级工程师，这是一条优势远超于牌种员工的赛道，而现在，这条赛道又拥有了一项特别权限。
那就是可以问FT问题。
以前的FT会回答所有人的问题，但他现在似乎有点挑了，也就是说，现在只有工程师类别的员工可以对他进行直接询问。
- -
一个月后，菲利特看着从门外清爽利落地走来的人，这是安荷成为初级工程师后第八次来找他。
“你，是来找我学习的？”菲利特问。
“是。这个点，您有时间吧。”安荷抬起一对干净的眼睛。
菲利特一笑，为这个肯定的疑问句。其实，安荷和看起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在人群中像个丝毫不突出的隐身人，他从不参与各种无聊的聚会。
虽然他行为礼貌，语言温霭，但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像把行走的硬尺，做事极有分寸，他所有的选择都已计算妥当，目的也十分直白。
他早就弄清楚了，这个点自己有时间。
“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都说，我变了。”菲利特用一双光影流动的眼珠觑着他。
“什么不一样?”安荷很疑惑，也疑惑得很直白。
菲利特失望又郁闷地探回了脖子，但更多的是纳闷。
他发现这名人类男子，安荷，竟然完全不在意自己现有的情绪和行为变化，在他眼里，自己仍然是一个专业的智能机械体。除此以外的东西，都像被他完全忽略掉的新包装一样废物。
这个人类完全就是个单纯追求效率，智慧和完美的，固执的疯子。
菲利特半晌才开口道：“你不一样。“
见对方一脸迷茫，菲利特又凑近了安荷，那对暗金色的眼珠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审视他：
”我才发现，你竟然用一副人类的肉体凡胎走向了整个机械世界，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我没钱换智械。”安荷抬眸，回答得很直接。他神色自若地仰着脖子，没有自卑，怯懦，仿佛只是在认真地阐述事实。
“你用不着，你已经是了。”
菲利特摸着他的脑袋，就像自己忽然多出来一个发育健全的人类儿子，他觉得既惊讶又好笑。
他的机械手微微颤抖着，接触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最后他双眼里的光冷却了下来，里面剩下的，全是惧怕的余温。
他身体中的芯光一暗，豁然发现，原来，人类才是最可畏的机械师啊。
他们比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擅长改造这种活计，几千年来，他们埋头不语，却悄悄改造了一切。
看着有一瞬奇异清醒的菲利特，安荷却有点迷茫了。
对于刚才他回答的那一句“什么不一样？”其实也不太准确。
对安荷来说，应该是不重要，所以FT身上的变化怎样，都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段时间里，其实安荷早已发觉FT很大程度上像个人类了。
尽管他有时候觉得很矛盾，他想成为一个效率完美如智械的人，但菲利特貌似想成为情绪化的人类。
而械人类疯狂氪金换骨，竭尽全力想成为神，但他智力登顶的机械神却想成为人。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菲利特才选择了一种核心为自私的利己逻辑模式，并为自己赋予了挑剔与嘲弄的性格。
他不知道FT有这种想法的由来，或许这是它向人类学习的某一部分的学习成果。
它可能在FT那具有莫名的价值，但对安荷来说没有，对于想成为高级智能工程师的安荷来说，这些恐怕只能算是有损于完美设计的旁枝外节。
不说对内，这些旁枝外节对外的杀伤性也十分明显。安荷正想着，就有人来找菲利特讨教了。
“这台仪器有点问题，FT你能帮我分析分析吗？”
一个跟他同批次进来的，半个脑袋都是智械打造的男生正拿着一个平板礼貌请问。
“好啊，你看看它的输入参数。”菲利特声线平直。
“好的，已经修改了。”那男生开心地抬起脸。
“不过，它好像还是不对呢？”菲利特歪着脖子，他滚动的机械眼珠总像含着莫名的笑意。
“好，我再试试。”那半机械脑同事低下头继续操作。
“你确定吗？”菲利特又让人陷入了怀疑。
“我再...”
安荷看着两人问来改去折腾了好几个回合，虽然关于系统和研发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觉得烦，但看得出来，请教的人已经有些着急了。
“菲利特，我已经改了很多次了，为什么你不一次性说完呢？“半机械脑同事脸上的神情有些扭曲。
“哦，可能是我的言语输出模式限制了交流字数，不过，你们人类都不思考的吗？”菲利特笑嘻嘻地发问。
令对方霎时傻眼后，又补充了一句，“哦，忘了，你也不能完全算个人。”
仿佛一柄铁锤敲在尊严的钟上，让这个半脑械人又愤又羞，直接红煞了脸，然后硬邦邦地梗着脖子，转身走了。
菲利特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他，脸上随之裂开一道金属质的微笑。
这仿佛是菲利特特殊的爱好，玩弄人类，观察人类，嘲笑人类很是有趣。
而被气走的工程师更气了，他完全不懂安荷之前怎么说得出那种话。
“我崇拜它的一切，除了那让人糟心的奇葩性格。”跟FT接触较多时，他就有了这样矛盾的感受。
“我崇拜它的一切。”而当时的安荷说。
--
一周后，安荷外出跟进分厂试产工作时经过中心广场，竟然发现FT也在外面，他又在接触人了，不过这次却不一样。
因为在一个小摊前，安荷看见FT竟然帮一个流浪男人付了饼钱，还拒绝了那人热情而卑微的感谢，这和他认识的FT好像有点不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他之前以为菲利特爱嘲笑人类，喜欢通过耍弄羞辱人类的方式获得自我满足。难道是FT的性格机制还不成熟，又换了一种性格吗？
安荷正这样想着，却发现FT拍了拍那流浪男人的肩膀，引导他转身往身后的一座高楼上看去。
安荷也看了过去，但那座高楼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当他又向FT看去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甚至有些诡然。
因为他觉得，菲利特是能看见的。甚至从FT的表情看来，安荷直觉到那座高楼上有东西，甚至很特别。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和菲利特看见的哪一个是真正的真实。还是说，难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完全是人类的世界了吗？
安荷被眼前的情形吓得退了一步，更不敢再往那高楼上看去了，就好像那里存在着一个无形且巨大的深渊，多看上一眼，都会被那只深渊之眼立地吞噬。
安荷立马跑掉了，等他吓得一头扎进工作，完成试产记录之后，外面已经暮色降天了。
此时，安荷独自一人走在中心广场上。
因为各大工厂，学校和公司还在忙碌运行中，所以此刻广场上人迹罕见，安荷走着走着，却忽然看见有个年轻男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那人身形挺拔，革履优雅，气质不凡，就算没有广场和街道上灯光的衬托和照耀，也是行走在长夜里，夜莺也会顾望的对象。
只见他径直地走向广场上的某一处地方，最后蹲下身，在那里放了一双鞋子，男士的并且崭新。
但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也可能是丢弃，也或许是礼物，安荷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于是他就等在那疑惑地看了一会，最后发现了一个流浪男人，正是他早上看见被FT帮助的那位，现在这个男人惊奇而欢喜地收下了那双鞋子。
随后这个流浪男人开始捧着鞋子，四处寻找着送礼的人，当然找不到，那个男人早就走了。
安荷也在广场上的某个雕塑后躲了起来，不想被他误解。
看到流浪男人抱着鞋子往隐蔽一点的地方换去了，安荷也不自觉地微笑着转身走回了D厂。
但也是第一次，在穿行过几百次的中心广场上，安荷想走得慢一点，像那个送礼物的年轻男人一样，像流浪的男人一样，像散步那样，慢慢地，不着急地走一走。
不和时间赶路，就和自己的脚走一会。
----
安荷：菲利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应有路：我看见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