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9章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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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澹澹捋过汗湿的额发,蜷在萧岺月怀中叹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荒唐,有时候又像是理所应当。大概是你从前总和我说天注定天注定,我恍惚真以为是这样了。”

  萧岺月密吻他的细颈,沉声道:“难道不是吗?”

  “那时离开小行川,我真以为再也不会见了。”萧澹澹躲闪着颈间的酥痒低低道,“走了很远的路以后,我还是以为阿翁会杀了我。那时候我鄙薄他厌恶他,不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我想他或许是想瞒过你把我除掉,也好绝了你念想。后来我一路北上来到并州,方知他并无此意。甚至盘下春柳岸的钱也是他给的。他放过我,放过了我们,为了‘檀檀’、那个檀檀,你知道吗?”萧澹澹回身望向他,“我祖母的身世来历,你知道吗?”

  萧岺月点点头:“四十年前北寇入关,澹台因此族灭,萧氏由此势起,命运实在玄妙。”他抱着萧澹澹柔声道,“澹澹,你留下红绸与我,是以为至此以后我们或要生死两隔吗?”

  萧澹澹默然,萧岺月由此拥得更紧,轻笑道:“我犹自痛苦你不肯回头,却不想澹澹本来就想着永远离开我。”

  萧澹澹听他这样沉闷的笑语,心里有些难过,反手搂住他脖颈道:“那时候死对我来说不算一件难事。你应该也想过,我也许已经不在了……”

  “澹澹,我没有。”萧岺月注视着他,“我所有心念,都在寻你。我越是找不到你的一点踪迹,就越相信你好好的,在阿翁不许我寻到的地方。我不是没想过,我那样对待你,是把情缘断尽了。可我又会想,焉知老天最后不是要成全我?澹澹,他是不是要成全我?”

  萧澹澹垂眸:“什么算是成全?走到哪一步方心满意足?若昨夜有难,真同你死在一处,除却不舍宛宛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平。可好好活着的话,我却不大懂要怎么办?”

  萧岺月抵住他的额缓缓道:“不必澹澹去想……”

  “我要想。‘萧澹澹’已殁,我没有父母手足,从前同嬷嬷春草相依为命,后来与表哥结伴安家,总算生了根。我是店里掌柜,是伙计们的东家,我养活了几口人,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却是我辛苦经营的全部了。不再去倚仗别人,反而做了别人的依靠,对我来说是件得意的事。”

  “所以澹澹是不肯做我的依靠吗?”萧岺月沉声道,“我离不开你,我想日日见到你,我想知晓你的喜怒哀乐,我想你从此以后的经历都多少同我有些关系。澹澹,我比任何人都需要你啊。”

  他握着萧澹澹的手反复摩挲,叹道:“你若怨我恨我从此不愿见到我,我自然会走。可我知道不是这样。我从前脾性不好,自以为是做了很多错事。可你也说那时候我年纪轻,那澹澹大人有大量,饶我这番不懂事,让我以后好好补过好不好?昨夜乃至你醒之前我是不敢说这个话的,可我现在知道你对我并非无情。程掌柜、好东家,伙计做错事你会立刻赶走吗?”

  “会啊,李蛮儿不就是。”

  萧岺月被他气得噎住,轻咬了一记嫩白的耳垂惹得他唔了一声。萧岺月看着好不容易亲近上的怀中人,一时无可奈何,半晌只能低语道:“那我呢,我和宛宛呢,能不能好心收留我们父女?”

  萧澹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正色道:“萧大人,我承受不起。”

  萧岺月闻言蹙眉,萧澹澹继续道:“我虽力薄,犹念河山一统。小时候自万年县流浪,后来北上经并州西去,我见过太多饿殍饥民了。我能活着到建康、到姑臧,已经是老天眷顾。绝大部分流离失所的人都是无声无息地死去了,连尸首都不能全。我的祖母盼萧刺史力振朝纲挥师北向,雪澹台氏之耻。到我,心犹未变。而我更有私心,盼我的哥哥能做大英雄。届时,若有幸生前得见海内升平,则处处可见你,你也处处能想见我。”

  说到这里萧澹澹吻了吻萧岺月的唇:“这样也算好好爱我。”

  萧岺月嗤笑一声:“处处能想见你,却没有你。”他想,我做不做这大英雄都为难,竟是想做个小丈夫而不得了。

  他抚着萧澹澹的发:“澹澹再亲亲我。”

  萧澹澹依言照做,萧岺月揉弄着身下细嫩肌肤,许久以后方叹道:“我虽在澹澹心上,却是能拿起放下的,是不是?”

  这时屋外热汤送到, 萧澹澹松了口气,心底却有怅然若失之感。

  萧岺月拿起巾子,萧澹澹拦住,低下头道:“我自己来吧,刚才胡闹,你的伤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快、快去找弥大师瞧瞧。”

  萧岺月也不勉强,合衣出门,找了别处沐浴。

  自那次金赤叶果成瘾后,萧岺月发觉自己痛感变钝了,以至偶有自伤时竟无甚感觉心底茫然。而这次他躺在热汤中,居然觉得右肩伤口较昨夜更痛。他恍惚间摸到伤处,又觉得痛不在此。萧岺月想,我究竟是失而复得,还是得而复失?

  这一头萧澹澹草草擦洗了一遍,心不在焉地出门去。他想宛宛或未醒,趁此时先去找表哥问清昨夜情形。然而他一开门便被宛宛扑上。宛宛抱着他的腿笑道:“阿娘,来吃早膳呀!”

  萧澹澹心弦一动,伸手抱起她叹道:“宛宛,阿娘好想你。”

  宛宛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也想你。”

  等到了餐桌上,宛宛不顾规矩,一定要坐在阿娘怀里吃。萧澹澹知道萧府的规矩,想哥哥教女儿一定也有板有眼,但他心疼宛宛,便依她的话把她抱坐到腿上,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宛宛嘴边。

  宛宛虽然撒娇,但是吃饭的事早已不假手他人,便是阿娘亲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推拒道:“宛宛可以自己吃。”

  萧澹澹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喂过女儿吃饭,更小一点的时候也不曾为她做过什么。眼下他想弥补,却不知道从何做起,便有了些盲目的溺爱。

  宛宛看他坚持,便吞下了那勺粥。

  等温诚寻上门来,正瞧见澹澹在撕胡饼喂坐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孩。

  他见此情形不禁蹙眉,心道萧岺月无耻。但他仔细打量起那个小女孩后又突发奇想,神色一变,上前道:“澹澹,这孩子……”

  他旋即想到澹澹同萧岺月是从兄弟,小女孩生得与澹澹有些相似也是寻常,便收了话头。

  萧澹澹却一惊,碍于阿瑶在不便开口,正想放下宛宛时萧岺月也现身了。

  他吩咐阿瑶退下,坐到萧澹澹身旁问宛宛:“怎么忽然变成小娃娃了?”

  宛宛噘嘴道:“阿……”她一张嘴便被萧澹澹捂住。萧澹澹随即轻声安抚,然后离席走向冷冷注视他们三人的表哥。

  温诚目光瞥向萧岺月,同萧澹澹道:“昨夜事急,你表嫂稍动胎气,以至我一时赶不到你处。表哥对不住你。”

  萧澹澹闻言急道:“表嫂如何?”

  “并无大碍。主上遇刺,她今晨又去侍奉汤药了,我也拦不住。”

  萧澹澹安慰道:“表嫂是主上掌珠,他们父女一心,自然是要亲见父亲安好才安心的。我也没什么事,有、有大堂兄在,未叫贼人得逞。”

  温诚忧色不减:“一夜搜捕,捉到了一些石氏的探子。不知是谁多事,暗中绘了你的画像递与石虎,恐往后还会有事端。”

  萧澹澹想到昨夜萧岺月的戏言,不自觉望了他一眼,而后对温诚道:“我不信他们真能千里迢迢把我从姑臧掳了去。昨夜事起突然,有人趁乱而动,往后就不会有类似的事了。”

  温诚摇摇头:“石虎性残暴又极好渔色。他肯动用城中宝贵的暗桩掳你,自然是对你势在必得,这实在不妙。还有你那个伙计李蛮儿,也是依稀听到风声。想来不少人知道石虎想掠美,起了求赏的心。澹澹,你关了春柳岸住到我府上去吧。”

  萧澹澹摇头:“我总该有自保之力。且这一回李蛮儿一伙被人杀个精光,难道还有人嫌脑袋多不成?”说着他望向那个剁人头如杀鸡的莽汉,“南市众店历劫,春柳岸已然算保全得好的,我自然要带头开张周济四邻,哪能这时候躲起来?也对不住那群冒险为我护店的酒客呀!”

  萧岺月自然明白这话也是同自己说的,此刻他极想知道温诚劝不劝得动澹澹。

  温诚却不想在他面前多谈,便道:“此事再议,澹澹先同我回去。”

  宛宛听到“回去”二字立刻冲出来抱住萧澹澹。她刚刚得了父亲叮嘱,虽不叫破阿娘的称呼,却不忘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的阿娘。

  萧澹澹蹲下身抱住她,附耳柔声劝哄着。宛宛嗫嚅道:“姑臧不好玩,我们回建康好不好?”

  萧澹澹不知如何回应,萧岺月忽道:“姑臧怎么不好玩?前几日你说这里的新奇玩意儿比建康还多。”

  宛宛不服道:“前几日是前几日。这里虽没有沙子,也有很多新奇玩意儿,可呆这里阿耶会受伤,在建康就不会。”

  “那阿耶回建康,你留在姑臧,好不好?”

  “萧岺月!”萧澹澹立时道,“你不必这样。”

  温诚越发揣测起这小女孩同澹澹的关系,沉声道:“澹澹,先随我回去。”

  萧澹澹拍拍宛宛:“宛宛先好好吃饭,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宛宛捏紧了拳头小心翼翼问道:“一定会来吧?”

  萧澹澹鼻子一酸,点点头:“一定。”

  他不再回头看萧岺月,为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惭愧。

  宛宛是他的女儿,无奈所得但如今已是他萦绕心头的念想。但宛宛也是哥哥的女儿,更是他珍之爱之的心头肉。

  宛宛留下,于他再无憾,却是对萧岺月的剜心之刑。

  萧澹澹想,我对李蛮儿都两次三番心存善意,却独独肯对他狠心。

  说不来心头是什么滋味,萧澹澹转身随温诚离开。

  将绕至影壁后,他心念一动,微微侧过头去,脚步由此定住了。

  只见萧岺月也在望着他,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漠然的平静。

  萧澹澹忽然想到,当初他随阿翁离开小行川,割发断情一去不回头之际,身后那人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

  此刻的萧岺月出奇沉静,目光中甚至有些缱绻柔情,仿佛眼下只是寻常的片刻分别。

  萧澹澹想,他让我伤过心,他也为我伤过心。“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我知道他会痛,更有意无意令他痛,然而我并无什么快意。

  萧岺月许久以后方笑了笑:“这次澹澹回头看我了。”

  萧澹澹闻声泪落,不住摇头。

  温诚不知他二人过往,但也瞧出如今情形有异。他把住萧澹澹臂道:“孽缘当断,对你只有好处。”

  萧澹澹转过头看着他,喃喃道:“断过了,我同他都差点没命了。再加上这次,能不能算作我们死过一次,从此再无别的干系,我同他、我同他就此……”

  “是就此陌路,还是就此重来?”温诚叹道,“我曾允诺一路护你,却在妻子之前不能兼顾,已经没有资格为你做决定。我只希望你日后人生路好走一些,甜大过苦,喜多过悲。你同他,真的能做到这样吗?”

  萧澹澹垂眸道:“可我至悲至苦都尝过了呀。”

  温诚不再勉强,松开手道:“马车就在外头,想好了出来就带你走。”

  萧澹澹点点头。

  温诚随即离开,萧澹澹仍是不动,神思百转无绪。

  许久之后身前走来那个人,他怀抱着宛宛道:“此番,能不能如我愿心了?”

  萧澹澹缓缓抬眼,嗫嚅着问道:“那我的簪子呢?”

  宛宛看阿娘脸上划过两道泪痕,只知伸手要去替他拭去,却听得父亲在耳畔道:“宛宛,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一起了。”

  “澹澹,我高兴地快疯了,可我好像不知道什么样是高兴了。在建康好在姑臧好,总之我们在一起,是不是?”

  萧澹澹摇头:“不是,我们南去,我要见嬷嬷和春草,我要拜祭高展奉琴,我有许多年没有去过长辈们坟前了。我要你做大英雄,剁下石虎那贼的头颅为无辜汉民报仇。我还要开春柳岸建康分店,把明光酒带去江南。”

  说完这一通,他顿住,过了好久又道:“我要你再不许这样看着我了,好像、好像这一辈子到此为止了。我要我们都好好活着。”

  萧岺月听他这一通突如其来孩子气的话,只是一味颔首应和,心中却想,如果你不回头,怎知此刻不是我这一生的终止呢?

  所幸,老天眷顾他,澹澹可怜他,把一切所求都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