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32章 许愿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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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雷声止雨渐歇,萧澹澹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每日去早市采购肉菜等物的伙计肩扛担子到店,便见东家此时已支起了酒幡,两人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上前问道:“东家不多歇一会儿?”

  萧澹澹跟着他们一道去后厨卸下担子,指了指前头。他煮了扁食,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

  有一个伙计正是昨夜喊秦婶来拦萧岺月的半大小子李方,他同李蛮儿住得近,平日走动多,这会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蛮头、蛮头他开罪东家,自知犯了大错。昨夜守我回去,要我今天来替他再向东家赔罪。”

  萧澹澹有些不悦,微微摇头,也不想管李蛮儿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自己从门后推出两只大木盆,然后去接水洗菜了。

  李方自觉尽了情分,同伙伴一道去前头吃扁食。

  两个人坐在店门口看外头驮货的驴马走过,另一个伙计蒋笃灌了一口汤后拱拱李方,低声道:“往后莫再同东家说起李蛮儿,你可晓得他做了什么?”

  李方想了想,而后微微摇头:“昨天回去也晚了,我打着呵欠呢,没大留意,意思大概是说打碎了什么叫东家生气了……”随即他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晓得不大对。东家的脾性我们都知道,这事换别的店里或许会丢了饭碗,我们店里……”

  “所以说你小子是老实还是笨?我告诉你!”蒋笃也瞥了瞥四周,低声道,“李蛮儿对东家不规矩!”

  李方睁大了眼睛,蒋笃立马把汤勺按他嘴上:“别叫,这事儿你心里晓得就好,往后别在东家面前提起。”

  李方点点头,又想到昨夜那个男人,不禁抓开汤勺同同伴议论道:“东家的相公后来就回去了?还再来吗?”

  蒋笃看李方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摇摇头道:“怕也不是正经夫妻。东家在姑臧有了这么间能生钱的铺子,还理那男人作甚?咱们姑臧城里有的是要娶东家的子弟。我俩盼着店好好开下去,这份工能好好干下去就完。”他想了想又咋舌道,“只是那男人也着实有钱。昨天那身貂你也见了,不似假的,后来被人扯去后巷继续争,如今不知落谁手上。得了它,不用干活咯!”说完蒋笃起身收拢碗筷,在李方脑门上崩了下笑嘻嘻地走了。

  李方也狼吞虎咽起来,正在这时有人走进店里唿哨了一声。他随意抬眼,而后连忙起身迎道:“胡管事!到店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张锡幼子张俊的长随胡盛,三十来岁年纪,面相白胖,爱同人说笑。他看到这小伙子抹嘴的样子便笑道:“好福气,又是你们东家自己做的扁食?”

  李方边点头边把他往里头迎,蒋笃和萧澹澹也听到声,一道从后厨出来。

  胡盛一见萧澹澹,立时起身拜道:“程掌柜,府里的事有劳您大驾。公子命我等来帮忙,您若有使得小人的用处,还请吩咐。”

  萧澹澹这时看清他身后还缀着俩小子,想起张俊头先问店里订了许多酒,正是为今日开宴款待建康来使,想来是张俊吩咐他们一大早过来帮着清点。

  本该前两日就来,可是萧澹澹去了金城昨日方归,张俊又连着大醉数日,最后压根起身不动,一直拖到现在才派人过来。

  萧澹澹想他们来得正好。一身蛮劲的李蛮儿刚被他赶走,眼下搬酒的活多了几个人帮忙无疑轻省许多。

  几个人便进了储酒的后院地窖,一坛一坛地往外头的板车上搬酒。

  萧澹澹也在帮着干活。

  李方胡盛等见过他一把好力气,也知道拦不住,纷纷给他让路。

  他走了几步,早起匆忙拿竹筷簪的发竟颠散了,一时乌发尽落,映得美人面越发妍丽。

  众人见了都呆住,随即都错过眼去。

  胡盛心想,怪道公子钟情这酒娘,这谁看了不迷糊?他一边想着一边各擂了偷眼看美人的俩小子一人一拳。

  萧澹澹也察觉不对,连忙捡起掉在板车上的竹筷跑回房里。

  从前都是崔嬷嬷和春草给他盘发,他自己从没正经学过。后来张娇也十分怜爱他,手把手教他编发。可惜他的手独这件事做不好,无论如何都做不好,便一直随意应付着,只图头发一抓团起定住便好。这下进了屋里,他坐在镜前端详自己,篦子抓在手里都忘了梳发。

  他看着镜中人,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萧澹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望着自己,回答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算男子还是女子,这错位又是自他出生始还是怀上宛宛始。

  想到这里,屋里似乎还萦绕着萧岺月和宛宛的气息。

  他猛地起身,捏紧了篦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夜大概是因为他晕厥故,一切都不大真实。他恍恍惚惚回到房里整饬一番躺下,现在再回想,他所见都是真实的吗?

  萧澹澹踱步一番走到衣箱前,缓缓俯身探入衣箱,在最底下启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那是他当初回小行川的小院寻红绸时一并发现的,红绸缠着的布包里是那支祥云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并带走了。在他将红绸绕上枝头时他也想将那簪子一道留下。可是他品过的甜不多,其中却有许多同萧岺月相关。

  这支簪头上有彼时萧岺月的真心,也有他不能否认的心动。

  再回首往往更能看清自己的心,他的心也曾像毗卢寺的桃花一样慢慢绽放过,只是后者被一把火烧尽了,他的心却是一点点地枯萎了。

  哀莫大于心死,可是萧澹澹却不愿叫自己从此心死。他在离开前的那一瞬便下了决心,他要忘却前尘,忘记这一年间自己所有的怨愤哀绝和歇斯底里。如果他永远不能彻底割舍过去种种,那他只要记得那些好。

  可是他带走这支簪后从来没有再打开这个布包。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萧澹澹攥着这支玉簪走到镜前,慢慢用篦子梳拢了头发,再一次簪入此簪。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觉得有异。

  一支簪子,一个死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萧澹澹对着镜中人笑笑,又想拆下,这时听得外头蒋笃的喊话:“东家,都装好了,您来清点!”

  萧澹澹这才惊觉自己耽误了许久,顺手再插上竹筷定住就连忙出去察看。

  胡盛笑眯眯地把刚誊好的单子递给他,他举着单子在店前两辆板车前来回踱步,清点了酒坛数目验过各坛封口后便签上字按上了手印。

  胡盛将单子折了收好,又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锞恭敬道:“劳程掌柜了。”

  早先张俊那儿已付了定金,尾款绝不需要金子来付。萧澹澹见状蹙了眉,胡盛自然也懂他意思,忙道:“我家公子说,这是这回王使远来大王特意命人打的如意金锞子,当个小玩意儿一道沾沾喜气。”

  萧澹澹不肯收,要夺回他手里的单子。

  胡盛求饶道:“六娘子体恤,小人只是奉命办事。您若不收,公子怕不是要叫小人吞下去。”

  萧澹澹心想你真敢吞金不成?

  张俊来订酒的时候吩咐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写了契约奉上了定金。他想着有钱不赚白不赚,且这张小公子府里是绝不会像其他大户那样赊账的,便痛快地应了。没想到张俊这时候要搞些有的没的勾勾搭搭的。

  想罢他也不抢那单子了,从胡盛手里夺过那颗金锞子,在胡盛还没来得及高兴时他就抽出炉膛旁搁着的一把剔骨钢刀,手起刀落把金锞子切成两半,捻了一半塞进自己兜里,另一半递还个胡盛。

  胡盛目瞪口呆,萧澹澹心想若非你家公子搞这出,我也不至于还饶让几分利,倒叫他占了便宜了。

  胡盛晓得这程娘子定不肯再收了,忙收好金子吆喝起两个小子把板车推走。

  萧澹澹见状也推了推李方蒋笃二人,叫他们帮忙一道押送回张俊府。

  等把他们打发了,萧澹澹赶忙把那一小块金子放回屋里藏好。等他再走到镜前,发现头上那根簪不见了。

  他恍惚着在四周打转找,又从屋前走到后院中庭,沿着方才一路的足迹一直走回店前支大锅的地方。

  蒋笃他们已经把柴条码好了,萧澹澹便蹲身去柴垛里翻找,不设防被木刺扎了一下。他猛地收回手,忽然惊醒过来,心想这簪丢不到哪里去,若是自己实在找不见那就是天意。

  这么想着他重新回到后厨去洗菜,细致地择掉每一片烂叶、搓掉菜叶上每一块泥,一直低头干着活,直到李方蒋笃二人回来。

  他听到动静便擦干了手小跑出来,二人却没什么表示,取碗大灌了两口凉水,笑着对他道:“胡管事还给了我们赏钱,东家能不能留给我们做老婆本?”

  萧澹澹点点头,踌躇了一番终没有向他们问话。两个人得了赏钱高兴,一前一后哼着小曲往楼上平台去搬昨夜藏好的腊肉香料。

  萧澹澹便又在店里桌凳下找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这时掌勺的大厨和打杂的秦婶几个人都陆续到店,萧澹澹也不再管那支消失的簪子,同往常一样随众人一道忙碌起来。

  忙完了午间这一顿,申时后又要开始准备晚上的酒食。

  萧澹澹坐在店前剥胡豆,秦婶端来木盆擦桌凳,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道:“东家有心事?”

  她昨夜见过那自称是东家相公的男子,觉得此二人相貌上极般配,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战乱岁荒的年代,人人朝不保夕。她自己随夫来到这姑臧城扎根前还有过两个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流散了,更有一个女儿在路途中失散。这些至亲她忘不掉却也不常想起了,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好些。像东家这样美貌非常又开不了口的女子,更不知此前有什么际遇。秦婶怕她真的有难,又不好同兄长细说,便冒昧发问了。

  萧澹澹抬眼望着她,不由得想起崔嬷嬷。那时她随表哥带着表嫂一道过并州边境,路上遇到石氏的追兵,乃知他们救下的不是后赵随意劫掠的民女,而是随父巡边的张氏女。那时情况危急,幸有一队奇兵出现相救。在那性命攸关之际,他甚至以为是萧岺月追来。然而这其实是祖父萧骐暗中布下的人马。他更怀疑救张娇、投西凉也是祖父在背后暗暗推波助澜。那天劫后余生的他来到溪边洗去面上沾染的血迹,顺带着洗去了涂满全脸的草木灰,从水面上看清了自己杂乱的发和空洞的眼神。十岁时他由崔嬷嬷带着奔至建康是这样的模样,待他以为长成了大人,原来还是这样的模样。那时候他分外想嬷嬷,在旷野中嚎啕大哭,自己都说不清压抑这些时日的究竟是什么情绪。自那次后,他便决意不再哭了。

  后来的日子里他做到了,可却在见到萧岺月的瞬间就破誓了。

  萧澹澹对秦婶摇摇头,秦婶便一边抹着桌面一边道:“这男人,觉得好才跟他,叫自己难受便不要。”她何曾没有见过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夫妻,都不会像东家现在这副样子。秦婶回头对萧澹澹笑道:“东家是有主意的掌柜娘子,比我老妇有本事得多。你尚年轻,若有什么事闹不明白,只管照自己头先想到的去做便是。东家你有兄长,有自己的产业,还有什么好怕的?选对了最好,选错了又如何?”

  萧澹澹闻言点点头,摇了摇放在一旁的糖罐,倒了两颗饴糖进自己干净的手心摊到秦婶面前。

  秦婶笑道:“老妇不吃这零嘴。”

  萧澹澹伸到她面前,秦婶见她手心指腹布满了茧,同美丽的面容极不相称,想她着实吃了不少苦,怪道爱吃这饴糖,便捻起一颗塞进嘴里,两个人嘴里裹着糖相视一笑。

  这般若有所思地剥完胡豆、清点了夜里备的酒菜,萧澹澹忍不住回房画了个别别扭扭的簪子花样,举出来问店里众人见没见过。

  天色渐暗,店前开始点灯。他望着那盏摇曳的风灯,听耳畔蒋笃的话道:“今早东家就簪着它,怕不是又掉在板车上了。”

  萧澹澹回身望向这小伙,心想若掉那儿你们怎会没瞧见?

  蒋笃仿佛懂他的意思,忙道:“我同李方送到了小公子府上,连后门都没敢进,只看着那些家人把板车推了进去,说不准真掉在了那里。”

  李方疑道:“若是那府上的人拾到,胡管事在那儿必不能叫人匿了,难不成是他匿了?”

  萧澹澹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叫他勿要随意揣测旁人。

  李方忙矮了声音道:“胡管事也不像眼皮这般浅的人,许是拾到了,只是府上今日忙,来不及派人送回。”

  他二人一来一回说得有模有样,叫萧澹澹也越发怀疑发簪是掉在了运酒的板车上。

  他思忖了一番,解下围裙擦了把手,便一边指着张俊府上的位置一边往外走了。

  此时张锡幼子张俊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张锡小朝廷里受邀的官吏们陆续上门,阶前车水马龙。

  府里各个大小管事忙于应付,主人却迟迟不露面。

  在府中一处临水华轩旁,一个青年公子借着灯火打量着手中这支玉质极品做工精美的簪子。许久以后他垂手越过栏杆,晃着手腕作出要把簪子投入水中的姿势。

  这时面上跑出一排细汗的胡盛匆匆过来禀报,说春柳岸的程娘子悄悄来找自己了。

  这公子正是张俊,他听得胡盛回报,缓缓道:“查到紫貂的主人了吗?”

  胡盛擦了把汗,回道:“等过了五角巷就没有人再看见了……”

  “混账!”张俊低斥道,“是没人看见还是没人肯说?”

  胡盛跪道:“小的再去查……”

  “你这会儿去做甚?把六娘领来!”

  胡盛为难道:“可、可六娘子执意不肯进府……”

  张俊拂袖而起,冷冷道:“请不进府里,你和那颗金锞一样。”

  胡盛不知今日主人何来这般怒意,心知此番不能像往日一般插科打诨过去,便连忙哆哆嗦嗦地下去了。

  这头萧澹澹还在等门子回话,他躲在边门这儿,远远望着一路车马辚辚人流如织,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在他出神之际,边门又开了,胡盛满脸堆笑地出来迎他。

  萧澹澹下意识退后半步,把那张捏得皱巴巴的画递给他看。

  胡盛忙点头,萧澹澹一喜,随后收敛了表情拜了拜。

  胡盛避过礼,请萧澹澹进去。

  萧澹澹瞥了一眼数十步之外热闹的场景,意思是自己进府不合适。

  胡盛忙道:“小人本要命人将玉簪奉还,只是事多忙忘了,倒累娘子亲来一趟。既如此,小人更有不情之请。今夜府中实在事忙,那些酒送到府里都还不曾按照您此前的吩咐一一启出。眼下开宴在即,小人斗胆请六娘子帮忙救急,到厨下领丫鬟们布置一下,哪些要温、哪些要佐梅子细盐的,全凭您吩咐。”

  萧澹澹想张俊往日照顾了自己不少生意,虽醉翁另有它意,但毕竟实实在在赚了他不少银子,胡盛又待人极为客气,这个忙不帮着实是不近人情。想罢他便点点头随胡盛进了府。

  然后胡盛领着他去的不是后厨,而是张俊所在的那处水轩。

  萧澹澹看清人影,脚步僵在那里,直到张俊起身向他款步踱来,他看清了张俊手里正捻着的那支簪子。

  原来胡盛赚他进府,还是为了这支簪子。

  张俊一边走一边轻吟道:“‘如我愿心,珍爱不离。’六娘,这是谁送你的,刻这么难听的情话?”

  萧澹澹失神地伸手接过那支玉簪,手指抚过簪身,抚过了那行他不曾发现的阴刻文字。

  如我愿心,珍爱不离。

  他想了想,那是何来的愿,何来的心?

  这时远处天空亮起一簇火花,接着传来一声巨响,那火花也随即在空中绽开,化为万条光束垂下。

  萧澹澹想,是他那时在宛委山顶许的愿吗?

  张俊随他的目光望去,轻笑道:“这是建康精工所作辗转运来,算是我欢迎远道来使,望宾至如归。六娘喜欢吗?”

  萧澹澹微微摇头,张俊颔首:“这烟花陨落不过转瞬之事,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呢。”

  萧澹澹低头望向手中的簪子,他想萧岺月怎么会犯这样的傻,在他求死不得欲生不能之际还许这种可笑的愿,果真是金赤叶果的毒毒深了,把他毒得脑筋不大清醒了。

  他将玉簪举向流光溢彩的夜空,借着光亮又一次看清了这一行小字。

  从来许愿不成,他们两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