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伤心明月>第4章 天意昔曾许

  ==

  眼看元月过去,二月草长莺飞,春草抱回的小狗已然活蹦乱跳,有几次跑出院子害春草寻了许久。

  这会儿小狗又不见了,春草出去找,屋里留崔嬷嬷陪着萧澹澹读书。从前在温家,表兄温诚比他大了几岁,权当是他的私塾先生,教他读书写字。萧澹澹从小充作女儿养,温诚一直以为从萧家抱来的是个小表妹。后来长大些萧澹澹开始跟着舅舅学竹编,做些器物卖了换钱。温诚便对父亲颇有怨言,逼着家里把萧澹澹也送去学堂读了两年书。后来萧澹澹恢复本姓,一来无人发话,二来他自觉学识基础差其他兄弟姐妹太多,便不提去家学读书的事,只在自己屋里得空看看书习习字,并偷偷学些算术。

  二月至,他不大喜欢的生辰要来了,若他是女子,及笄的时候也快到了。一旦及笄,婚事将定,那他便要走上无处可退的穷途。崔嬷嬷一再劝他逃走,萧澹澹却不肯。他父亲一生活得荒唐,母亲活得憋屈,对他不可说没有亏欠,但父母同舅父母生养之恩不可灭,他若以萧澹澹之名出逃,于家族是羞耻、于逝去的长辈是辜负,他不能让他们背负教养不力之过。想起祖父萧骐冷峻严酷的面庞,萧澹澹不禁颤栗,亦不敢轻易向他请罪。他从回到萧府起便在积攒银钱,一心要带崔嬷嬷和春草一道离开。他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报死。原本他有意求助对他颇存善意的三叔,但后来经崔嬷嬷之口得知父亲小时候曾害得三叔腿疾复发,才致他再难站起,便不敢再有这样逾越的念头。可如今,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人却仿佛成了救命稻草。

  上元节后萧澹澹同从前一样,依旧偏居一隅。他这里鲜有人踏足,前些日子萧蘋却频频过来,只一股脑朝着他说话,又要逗小狗玩,热闹了一阵。后来萧蘋回西州,这里便又冷清了。

  崔嬷嬷心里可惜,却不能说什么。下午日头好,她坐在门槛上给萧澹澹缝小衣,萧澹澹坐在一旁看书。不知何故,萧澹澹忽然说出蚊蝇般小声的话:“嬷嬷,要、大一些。”

  崔嬷嬷看他脸上又是涨红,笑道:“同嬷嬷说话羞什么,知道,我们澹澹在长大。”她平时在人后便不喊女郎,也教着萧澹澹男女之分。在她心里盼着萧澹澹能有一日恢复男儿身,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

  手上的小衣是素色的,崔嬷嬷问:“想不想绣些花样?”

  萧澹澹摇头,半晌以后小声问她:“嬷嬷,我真的、算长大了吗?别的、别的男孩子是不是这样?”

  崔嬷嬷晓得他问的意思。今晨醒来他觉得身下有湿意,直觉不能告诉春草,便在春草去端早膳的时候悄悄告诉了崔嬷嬷。

  崔嬷嬷告诉他这是男子出精,他长大了就会这样。

  以为小主子明白了,原来他还在想这事。

  崔嬷嬷望着他头上的双丫髻,心中叹息,面上笑道:“当然算你长大了,你同旁的男孩并无二致。”

  “可我为什么会,为什么会出那个东西?”萧澹澹犹觉得不对,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崔嬷嬷放下针线揉了揉他的脸,柔声道:“长大了会这样。比方你累着了,或是什么都不做都有可能,无妨的。”但她旋即又想到春草,春草刚有了初潮,也快要是个大姑娘了,恐怕以后更要回避一些。

  崔嬷嬷觉得萧澹澹实在辛苦,忍不住抱过他,安抚道:“澹澹什么都很好。”

  长大一些后崔嬷嬷很少再称呼自己澹澹,萧澹澹不知她今日何以这般,想来或许是感慨自己成人,便喜道:“我长大了,便能照顾嬷嬷了。”

  崔嬷嬷欣慰,正想叫他宽心,却听得得的脚步声,是春草匆匆赶回来,气喘吁吁道:“我找不见毛毛了。”

  崔嬷嬷松开怀抱,起身抱怨道:“知道它爱乱跑,便将它关着好了,平白总是惹事。我随你出去找,这回找回来定要把它关起来。”她搁下针线盘,将没缝完的小衣塞进碎布料里,起身跟上春草。

  萧澹澹也一道出门,一起去找活泼的小狗毛毛。

  毛毛是棕色小犬,如今扑进春草绒绒的花园里还是挺显眼的,只不知它到底是钻进了哪里找不见。

  春草和崔嬷嬷是下人,不好随意走动,能去的地方有限,只好寄望萧澹澹。

  萧澹澹去往毛毛爱去的一处假山石,它不知何故把这处地方认成自己的地盘,时不时要去浇一遍尿液占山为王。萧澹澹走近那里,又不能出声呼它,只能鼓掌做声吸引毛毛。

  假山之后是松风亭,亭内水雾氤氲,美婢正在烹茶。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一人身着广袖素衣,斜倚在凭几上细嗅其香。这是好友自江南命人百里加急送给他品鉴的香与茶,道两相合宜相得益彰。萧岺月袭父亲名士之风,精于此道。他见今日天光正好,特在这清幽的松风亭启用这套雅物。

  正在他品香之际,听得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显然有些不悦。

  婢子们急忙去察看,正看见萧澹澹探身进假山石缝中,半蹲着身子去捞卡在缝里的小狗。

  婢子们面面相觑,这头萧澹澹已经把毛毛捞了出来。受惊的小狗被他握在掌心里,抖索着四肢找不着北。

  萧澹澹气它乱跑,又见它可怜,想把它放下来安抚一阵。结果小狗一落地便撒丫子冲了出去,从两个美婢之间穿梭而过,直往松风亭去。

  众人见势要糟,急忙去追。

  萧澹澹见到这些衣饰华丽更胜于他的婢女,心知此地当有要紧的人在,脚步迟疑,却又担心毛毛有事,便咬咬牙跟了上去。

  萧岺月见鼓掌声停,便不想计较。未成想又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烹茶的美婢正伸出纤纤玉手递给他茶盏,却见她面色一变,目光所及一只棕色的小狗飞也似地扑上石阶,蹦跳着跃到了亭台上。

  毛毛觉得萧岺月一行人擅入了它的地盘,萧岺月则觉得府里怎么能有如此不上台面的丑东西。

  他顿觉茶香禅意尽失,起身拂袖要走。婢女们匆忙下跪请罪,乌泱泱跪了一片。

  萧澹澹走到松风亭前便见到这幕。不怕死的毛毛更在这时对着萧岺月嗷嗷呜呜恐吓了几声。

  萧澹澹顾不得害怕,几步并作一步上去要抱回毛毛。

  “这就是你养的小狗?并不可爱。”

  萧澹澹听到萧岺月发话,再看那些下跪的婢女,不知道是毛毛做错了还是她们做错了,还是在场除萧岺月外都做错了。

  他辗转之间想难道自己也要下跪?这么想着他抱着毛毛也缓缓屈膝,却听得萧岺月怒意更甚地说道:“萧澹澹,你在作甚?”

  萧澹澹惊觉不对,立马站直了,一手把着毛毛的肚子,将双手绕到身后,好叫萧岺月看不见它。

  萧岺月注视着这个堂妹,此前星夜看她,只觉模糊像画,有不真切的感觉。他从前见过幽居的四婶母几回,病容难掩丽色,是她的女儿自然是该生得美的。但是今日见她,又觉得有些不同。萧岺月尚辨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把她叫到身前,有些嫌弃地蹙眉道:“狗交给她们照看。”

  萧澹澹自不能拒绝,眼巴巴地看着一个貌美非常的婢女抱过毛毛侍立在了一边。其余婢女得了令,也起身站到了一旁。

  萧澹澹看亭中布置,乃知大堂兄是在清修,却不想被这只棕毛小东西扰了清净,难怪他要气恼。

  上回见他,只觉得他不似想象中冷峻不好亲近,可今日看他手下那些娇滴滴的侍女们噤若寒蝉的样子,想来他只是那时心情好、或者饮了酒。这样一来,萧澹澹难免有些沮丧。

  萧岺月见她面上露出黯然之色,便道:“我还不至于和一只狗计较,叫你来是要认真问你。”

  萧澹澹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萧岺月便道:“这些日子还好吗?”

  萧澹澹不假思索地点头。

  萧岺月又道:“蘋儿走得匆忙,来不及同你告别。她特地叫我转告你,西州水草丰美,他日或可一聚。”

  萧澹澹听着不免心生向往,可他旋即想到蘋蘋走了十多日了,大堂兄见着他才想起这话。

  然而萧岺月续道:“她自幼随父到各处赴任,是自在惯的,或比我们这些郎君更无拘无束。她不曾体会过深闺是何滋味,我不同你说这话是不想你多心。但眼下却想起,你的生辰快到了,是不是?”

  萧澹澹点头。萧岺月端详着她垂眸时的如羽长睫,舒了一口气道:“该是大姑娘了。”

  听到这个话,萧澹澹猛然抬头,注视着萧岺月许久,他极想开口告诉眼前人,自己是个男子,是个长大成人的男子了。可他最终还是黯然地别过眼。

  萧岺月以为她自伤身世,忧愁来日,便试探着开口道:“及笄之后,便要议婚……”他一个未婚的大男人对着懵懂的妹妹说这些话,着实是有些奇怪。但萧岺月素来信奉当断则断,不必拘那些无用的道理。因此他干脆道:“你想留在建康,还是去别处?”

  这么问,显然是要为萧澹澹择婿了。

  萧澹澹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个大哥哥竟要为自己打算。以萧岺月的声名地位,他说要嫁妹,贵胄清流想必都趋之若鹜,届时萧澹澹者谁还管什么会不会说话是不是灾星?

  可是萧澹澹谁也不想嫁,谁也不能嫁。他心里七上八下,又想起萧岺月明年冠礼成,应当也要娶妻了。他很好奇,萧岺月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呢?萧澹澹想过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萧岺月就像是他向往的另一种面目。于是萧澹澹指了指他。

  萧岺月不禁笑道:“若要找阿兄这样的,怕是很难。”

  萧澹澹才想起自己忘记回答他上一个问题了,便摇摇头。

  萧岺月又道:“真的,阿兄不骗你,普天下如我这般的男子就只有我一人了。”

  萧澹澹见说不通,一把拉他坐下,见茶已凉了,便径直沾了茶水在茶桌上写道:“不想嫁。”

  萧岺月看她笔划拙稚,想来不曾好好打过基础,心里遗憾,再看她写的字,便蹙眉道:“澹澹勿忧,阿兄自会寻到一个敬你爱你的人。”

  萧澹澹第一回听他喊自己“澹澹”,似乎与崔嬷嬷喊的感觉不大相同,他来不及细想,又写道“我和崔嬷嬷春草在一起”。

  萧岺月以为是她小女儿家幼稚的念头,也不说好与不好,只道:“那便再说吧。”

  萧澹澹以为与他达成共识了,便又写道“阿兄要娶什么样的妻”。

  这个问题兄弟姐妹们闲聊时都问过萧岺月,这两年间有了陛下欲降南康公主与他的传言,大家便渐渐不问了。

  萧澹澹显然是不知道这些风声的。萧岺月看她认真求问的样子,忽然不想敷衍,便道:“安静娴美,我愿悦之者。”

  萧澹澹闻言笑着合掌,是为萧岺月祈愿的意思。

  萧岺月朗声大笑:“得之我幸。”

  萧澹澹看他这样意气,心生羡慕。然而人各有命,不忮不求,自己永远都做不了萧岺月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