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春回冰解>第一百三十六章 末代皇帝

  光明门是皇城的正门,此时已经烧成一片,照得半个京城宛如白昼。

  当年白氏父子起事,总归是心虚,挑的是不起眼的重玄门。而鲁氏一族狂妄不可一世,竟敢挑正门挑衅。

  摒尘仍立在光明门下踟蹰不走,了然不禁疑惑,宫城那么大,他为何非要挑此处出去。

  城墙那边是杀红了眼的逆贼,身后则是赶来支援的羽林军,木料燃烧的“噼啪”声撩拨着他们紧绷的神经,身边的火海似三人焦灼的心情。

  “爹爹……”了然拽了拽摒尘的袖口,“火太大了,我们退吧。”

  摒尘长叹一口气,无奈带着两人往宫城深处退走。

  白晔一身戎装,混在羽林军中并不起眼。逃生的宫女太监乱作一团,哪还管得了体统,白晔带着羽林军逆着逃难的人流奔赴火场,不时有不长眼的宫女太监撞在他们身上。

  正是在这样的混乱中,那三个从容不迫的身影尤为打眼。

  白晔认出了然和萧笙,却未见自己的宝贝女儿。他的心陡然下沉——那意味着,熙岚的安全无法保障。

  了然也看见对面的皇上,连忙指给摒尘看:“爹爹,那就是——”

  摒尘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镇定的朝对面之人行了个佛礼。

  他说:“阿弥陀佛。”

  白晔的视线落在摒尘身上,再也挪不开。血液越来越冷,再将这冷带到骨髓里。他嘴唇轻启,颤声感叹:“是你……”

  白晔自幼习武,脊梁永远是绷直的,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显老态,看背影还如同年轻人一般。

  不像李瑾,练武从来都稀松,明明得了身高腿长的身板,却总是一副没有骨头的模样,一看就软弱好欺负。

  故人在火海中重逢,时光轮转,场景重叠,犹如厉鬼索命。

  可面前的和尚慈眉善目,眼中没有一丝戾气,反而对他说:“菩萨保佑。”

  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白晔舌头是僵直的,身躯是颤抖的,不知该怎样与对方打招呼,只有脑子在飞快转圜,将最近的倒霉事都梳理了一遍。他试图证明——是李瑾在背后主导了这一切,只为报仇。

  “爹爹?”两方对峙,死一般的寂静,了然忍不住唤了摒尘一声。

  他的声音天真淳厚,似黎明的心跳,打破这死一般的僵持。白晔大梦初醒,飞速脑补出跌宕起伏二十年的恩仇录。“李瑾!”白晔拔刀指向宿敌:“这一切是不是你主导的!你谋划了二十年,一定要将我从皇位上赶下来才甘心么?”

  李瑾!

  竟是昭德帝李瑾!

  摒尘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究竟是在否认身份,还是否认罪名。

  “了然!”白晔用目光威慑着外甥:“二十年前,就是他掳走你娘!拘禁在身边二十年!”

  了然难以置信的扭头看着摒尘。

  他不相信,父母感情如何,他从小看到大。他的温柔和纯善,全是摒尘言传身教,故而他一个字都不信,只等着摒尘辩解。

  白晔双目如刀,阴鸷的表情似要将李瑾生吞活剥,喃喃发问:“你非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么?辱我妹妹,夺我皇位……我竟还妄想把皇位传给外甥,又还到你们李家人手里!”

  摒尘还是沉默着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来接我儿回家罢了。”

  “爹爹……”了然看着周围的火海和烧焦的尸骨,难以置信道:“他说的是真的么?”

  不要告诉我,庙里的幸福都是镜花水月。我才是那背负着仇恨而生的孩子……

  “不是。”摒尘沉声回应。他并未高声辩驳,还是那恬淡慵懒的和尚,说话从来轻柔,可偏就有叫人信服的力量。

  他说:“李瑾是真,谋逆是假。”

  又道:“掳走你娘是真,折辱拘禁是假。”

  他话音未落,了然身侧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竟是萧笙脚尖轻点,用轻功跑开了!

  了然被他吓得天灵盖都要炸开!

  他都病成那样了!剩下的日子少得让人不忍去数,每一天都值得了然剐肉去呵护!

  那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竟还敢运内力!

  可他再看白晔和他身后乌压压的羽林军,又不能就这样把亲爹抛下。

  “你去追吧。”摒尘催促:“这边我能应付。”

  了然表情纠结的看着对面乌压压的羽林军,又瞥过看似完全不在状态的亲爹,虽未出口,可挑眉质疑的模样足以表达他的意思。

  摒尘懒洋洋的扬手赶他:“你不是已经知道师公是谁了么?”又道:“你是他教的,我也是他教的,我还能怵羽林军不成?”

  了然还想开口问二十年前过于六门派围剿浮屠宫的旧事,可萧笙已经没了影。他一跺脚,终于决定先去追人。

  自白晔叫出摒尘名字的那瞬起,萧笙脑子里就乱成一锅粥,身体的反应却正好相反,浑身肌肉都收紧,整个人都绷成一张弓。

  他只听见摒尘承认自己是李瑾,于是那根绷得死紧的弦终于断了。

  他都已经决定放下仇恨,不再追究,只想在余下的时间里同了然好好厮守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此时让他见到浮屠宫真正的仇人?

  又是为什么,了然要是李瑾的儿子?

  仇前辈说过,大昭末年,圆觉住持收了李瑾做俗家弟子。

  了然……李然……李公子……

  没错,了然从不曾隐瞒,他早就说过,他姓李,而圆觉是他的师公。

  是自己没有把线索串起来罢了。

  萧笙在乱成一锅粥的皇城里狂奔,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受损的经络根本承受不住叶虚经强劲的内力,他每走一步都如被人拿刀挑开经络,忍着剧痛硬往里灌,带着残躯前行。

  他只是想逃罢了,逃开李瑾,逃开了然,逃开过往……

  他以为人生是苦的,可老天爷最后赏了他一颗糖。

  他还以为此生受过的苦已然没顶,世上再没有苦难能击溃他,可老天爷偏就告诉他——还有。

  不信你就把那颗糖含化了,里面裹的正是黄连和蛇胆。

  苦得你猝不及防,生不如死。

  了然在追,萧笙在逃。

  他都能听见那个和尚越靠越近,绝望的喊着他的名字。

  “阿笙,阿笙……”

  “阿笙!”

  可萧笙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了然,他知道只要被追上,那和尚又会不管不顾的抱紧他,亲他;甚至故技重施咬他欺负他。

  此时,肉体的痛苦都已经不重要了,萧笙只想逃开了然的怀抱,那温暖和宠爱都似有毒,一旦再沾一次,便会万劫不复。

  万幸,萧笙毕竟是带病之躯,他曾经的强大无匹都似过眼云烟,终有不敌了然的这一天。

  了然伸手出去捞他,手指在萧笙翻飞的衣袂上滑过——什么也没抓到。

  他心一横,猛地向前扑去,搂着萧笙的病体,重重砸在游廊的金石砖地面上!

  两人抱在一起,随着惯性滚出去。那可真疼啊。

  了然死死的将萧笙圈在怀里,以肉身为盾,唯恐自己的鲁莽害萧笙磕着碰着。

  他的炙热和小心全被萧笙看在眼里,心里却更苦了。

  这样好的人,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人,为什么要是李瑾的儿子?

  萧笙不久前才知晓,当年六大门派是奉旨夺经……他一生的悲剧,都是李瑾种下的恶果。容安的信了然也是一起看过的,他怎么还能追上来!

  他怎么还有脸追上来!

  怎么还有脸抱着不撒手!

  萧笙还在声嘶力竭的哭嚎,撕扯捶打着了然。

  和尚虽不还手,可萧笙的残躯已经连挥拳教训仇人都做不到了,他柔弱的拳头砸下去,那最怕疼的和尚竟连眼皮都不跳一下,只是怜悯的看着他。

  安静的,痴狂的看着他。

  萧笙也知道自己使不出力气,觉得可笑至极。甚至每砸下去一拳,自己的手反而更痛些。

  可他不能停,只能继续打……

  若是停下来,又该说什么好。

  了然知他又累又恨,只是心疼的抢了他的双手,用自己双掌含住。那么霸道,又那么轻柔。

  “你不是知道我一身腱子肉扛揍么,也不怕伤着自己。”了然苦笑。等萧笙的挣扎稍稍消停一些,他才松开一只手,仅用单手束缚着他的一对腕子,得空的那只手反手伸到背后。

  “呲——!”是剑出鞘的声音。

  了然抽出了萧笙的重剑,他出门时将一刀一剑都背在了背上。

  他虔诚的跪在萧笙面前,可萧笙也还瘫坐在地,似没有骨头。即便了然姿态已经如此谦卑,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把重剑塞到萧笙手里,才舍得松开他的手腕,哑声道:“阿笙,我没想到事情兜一圈会兜回我身上……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你再气,都不能伤了自己。不要用内功,也不要用蛮力打我。”和尚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大抵也觉得自己没脸哭,只好强打起精神,涩声道:“实在要罚我,就用剑刺吧。”

  萧笙浑身都在颤抖,握剑的双手抖得更厉害。因为太过生气,他一双冰瞳此刻都被仇恨的野火烧红了,变成另一番陌生的模样。

  可了然还是深情的看着他,眼里的柔情丝毫不掺假。他一面把剑递给萧笙,得了解放的双手还虚虚的护着他,生怕这个虚弱又冲动的病人一个坐不稳把自己摔了,还想着随时要扶他一把。

  那是世上最爱惜他的了然啊!为了护着他会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了然啊!

  他怎么舍得?

  怎么可能舍得?

  “阿笙?”了然注意到他的纠结,忍不住劝他:“就刺一剑,我能扛住,不会死的。”

  萧笙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泪水在眼中打转,似要洗刷掉凤眸里的薄红。

  了然恍惚看着他,也不知萧笙是存心想要他的命还是怕失手要了他的命,只好再劝:“万一死了也不怨你。”

  萧笙的眼泪终于憋不住,顺着脸庞滑落。

  了然顿时手忙脚乱,想帮他擦又不敢造次,双手在空中抓了半天,不知该往哪放好。

  “铛——!”重剑坠地,落在两人中间。

  萧笙腾出手来抹泪,嚎啕大哭。说的却是:“我是个废人了!连剑都拿不稳!”

  了然凑身过去,试探着拥他入怀,缓慢而轻柔,生怕他还是气得要杀要打,太过冒失触到萧公子的逆鳞。

  “不废,不废……”他轻声安慰着,又意识到这话不中听,改口道:“没事,没事,你还有我……”

  可萧笙只是哭得凄凉,顺便又不忿的捶了他两下。

  见他并不抗拒,了然终于不再踟蹰,勇敢抱紧了他,滚烫的嘴唇落在萧笙的光洁的额头上。

  他知道,这就是骄傲的萧公子给他的台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