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竟思>第34章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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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烺知道像我这种固执的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于是主动帮我易容混进楚容熙贴身伺候的人之中,让我当面问个清楚。

  临走时他对我说:“其实我上次回南疆的时候就看到他了,本以为是他不要你了,不成想你却说他死了。所以我想干脆带你来见他。”

  “只是……”他顿了顿,“我没想到你对他竟深情至此,我的傻师弟,真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么?”

  我没说话,像施烺这样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人不会懂。他不懂容熙于我的意义,也不懂在那段孤寂难捱的日子里,在被师兄弟欺负被师尊斥骂的日子里,我是怎样靠着来自容熙的那点温暖在夜晚安然入眠的。

  “我在这里等你。”最后施烺叹了口气,目送我离开。

  ……

  我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容混入了为楚容熙守夜的队伍里。

  他住在太守府,安排到我的时候,我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站在门口等候传召。

  我出了会神,说不清心里什么想法。直到被身后的催促唤醒,才低眉顺眼地推门进去。

  正对面就坐着楚容熙,我低垂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一截明黄色的衣角,胸腔里的跳动急促了几分。

  我将书摆在书案上,故意磨磨蹭蹭地等到其他人都出去了才直起身,抬头却正好撞进他探究的目光里。

  那张脸同从前一般无二,俊美如昔。我呼吸一滞,险些落下泪来。

  他皱起眉,一双黑眸盯着我没说话。

  于是我卸下易容,只怔怔看着他没说话。

  楚容熙的表情一下子僵在脸上,猛得站了起来,动作间带翻了身侧摞起来的的奏折,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踩着奏折走过来,门口有侍从恭敬的声音传来:“陛下?”

  他回道:“无事。”到我面前时又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外面窸窸窣窣了一阵,又变得安静。楚容熙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有困惑,有讶异,有忍耐。

  可是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

  他没有派人赶我出去说明他并没有忘记我是谁,也一定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事。但也正因如此,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心已然凉了一半,强扯出一个笑,问他:“你还好吗?”

  其实这问候有些多余了,如今他龙袍加身,享万民朝拜,面色红润健康,活生生一个人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简直是不能再好了。可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前我们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尚且亲密到无话不谈,而如今只相隔半步对视却陌生得仿若初见。

  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脚跟在发抖,居然生出想转身逃跑的念头。

  楚容熙点点头,望着我没什么表情,似乎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又或者是并不想同我说话。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在我面前总是温柔和煦的,即便是初识那阵,他也总是微微笑着,举止端方有礼,专注望向我时的双眸仿佛是一片静谧湖泊,有着无限包容。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冰冷漠然。

  我缓缓眨了眨眼,垂眸又轻声说:“容熙,原来你没死……”

  一句话抖得不成样子。

  “你……都知道了?”他终于肯开口,语气有些生硬。

  “知道什么?”我怔忡抬头。

  楚容熙眸光闪了闪,我从他的表情意识到接下来他说的话我不会想听,可他还是说了下去:“知道你的师尊并没有杀死我。知道我是为了解毒才接近你,而如今我已经如愿以偿从你师尊那里得了解药……所以你应该也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最后几个字声音缥缈不定,轻如云烟,可落在我耳朵里却如同响雷般炸开。

  什么解药,什么叫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望着他:“不……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楚容熙神情有些冷淡地反问:“你不知道怎会来这里?难道你的师尊肯放你来见我?”

  “没有,我是……逃出来的,我先前也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是我师兄带我出来恰好碰到你的。我以为你死了的……”我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逐字逐句机械地回答他的问题。

  楚容熙神情不明地重复我的话:“逃出来的……”他眉毛皱起来似乎又要说话,却在视线触到我脸上的时候顿了顿,片刻后道:“你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抖着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净。仿佛和自己怄气,我咬牙切齿地狠狠揩了两下眼角,慢慢握紧了手。

  “既然你师尊不曾与你说,那我来说。”他继续开口,声音同我记忆里的一样,可却透着股残忍意味:“我从小身中奇毒,太医断言我注定活不过三十岁,唯有天穹山上的长沽真人可解此毒……”

  “所以,你故意接近我,只是为了解毒。”真相在他口中一点点被揭露,我心如刀割,脸上挂着泪轻声帮他把话说完。

  他沉默,没有反驳。

  我心神俱震,咽下了苦涩的泪,喃喃道:“所以不管是最开始酒馆的初遇还是后来的相遇,原来都是早有预谋的么……”

  “是。”这一字似有千钧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

  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喉咙里涌上血气,脑袋有些晕眩,我下意识后退几步,直到后背贴在门上,再避无可避,我缓缓抚摸着冰凉的门框,手指微微用力。

  我早应该知道像我这样无趣沉闷的性格,怎么会有人真心想同我做朋友呢?是我自己蠢笨天真识人不清,还傻傻地奉上一颗真心,以为对方是能共度一生的良人,其实原来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为何会是我呢?”我苦笑,“师尊那样讨厌我,你接近我又有何用?”

  楚容熙却摇摇头:“人人都知道长沽真人门下四子,只有一位被他从小严加看管,极少露面。关于你的身份一直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可以确定的是,长沽真人对你十分在意。”

  我的三位师兄弟要么有惊才绝艳的修为,要么有名门望族的出身,总归有些名气。只有我长了十八年连修士之间的论道会都不曾去过,难怪他们对我的身份这样猜疑。

  只是容熙有一点说错了,师尊不许我下山只是为了不让我出去给他惹是生非,败坏门楣。他对我这个徒弟哪里有过半分在意,就算有,也只是因我父亲而迁怒于我的记恨和憎恶罢了。

  楚容熙继续说:“我原也不知你姓名年龄相貌如何,直到有日遇见应怀霁同你一起,听他唤你师兄,我才知道你就是长沽真人藏着的那位徒弟。况且你性子……”

  他抿了抿唇停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却知道他那目光中的含义。我的性子怯弱和顺,比起各位师兄弟,自然是很好拿捏哄骗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只是我看着他,不明白:“你这样聪明,想必已经也知晓我师尊同你父皇的往事了,便也应该知道,就算你通过我见到了我师尊,他要杀你还来不及,怎会救你?”

  楚容熙低头笑了笑:“他原先是要杀我的。”

  “因为我身上这毒本就是他下的。”

  我眼睛微微睁大,有些震惊。但想了想又觉着这很符合我师尊的行事风格,不论是我还是楚容熙,在那件往事里虽然我们是一般无二的无辜,可他却依旧不管不顾一并憎恨着。

  “我是长子,也是太子。中毒之后就被送去宫外养着,等十几年后再回来时,宫里已经有了很多兄弟姐妹。”他面容平静,无波无澜,“我想与他们亲近,百般讨好示弱,但他们却依旧视为我眼中钉,甚至想要我死。”

  “其实哪里用他们害,不需他们出手等到三十岁我也活不成了。”楚容熙古怪地笑了一下,“只是父皇告诉我这毒天下只有一人能解,就是给我下毒的长沽真人。你的师尊确实恨毒了我父皇,但又不曾杀了他你可知为何?”

  我想到曾经师尊叫我窥得真相的那个梦境,他放过楚皇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大师兄的父亲,桑黎?

  “没错,桑黎生前所求不过是一个太平盛世,他要百姓安居乐业,再不会流离失所,饱受饥饿,战乱之苦。我父皇做到了,我也能做到。所以他不会杀我们。”

  楚容熙向我靠近了几步:“其实他有很多选择,也不一定就是我。我猜父皇的其他孩子也被他下了同样的毒,只待他从中挑一个能掌天下的,那其他人的死活便与他不相干了。”

  他突然俯身,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我没给他选择的机会,在我孤身上天穹山找你的时候,父皇就只剩我一个孩子了。”他又笑了下,“所以他只能救我了。”

  “等我下山回宫的时候,父皇也死了,死在他手里。我确实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但我活下来了,这天下也是我的,竟思,你不为我开心吗?”

  我骇然望着他,怔在原地,一时间遍体生寒。

  他的眼睛依旧像琥珀那样明亮,可如今却含着一点寒芒,伪善的面具撕下,露出他原本阴郁冷酷的面容。

  我以为我们因缘相遇,原来是他早有预谋。我以为他莽撞冲上天穹山是救我心切,原来是胸有成竹。

  我轻轻笑了出来,带着汹涌而下的热泪。

  笑他也笑我自己。我师尊害他害得这样苦他又怎么会对我动心呢?原来连喜欢也可以伪装得这样动人,看着我眼里对他的爱慕思恋,当时的他应该觉得十分可笑吧?

  楚容熙慢慢蹲下来望着我,我也抬眼看他。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的轮廓。曾经夜夜在我梦中出现,如此生动清晰的那个人,如今在我面前我却看他不清了。

  我又想起他曾经说过要带我看遍山川湖海,说会陪我度过每个生辰,还说我很好,所以他喜欢我。

  原来都是笑话,都是假的。我近乎自虐地深挖从前那些美好的,恍如隔世的回忆。越痛苦,越清醒。

  那个夜里会抱着我看灯,为我温柔擦泪的人如今被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裹着,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我甚至希望他真的死在了天穹山,最起码,最起码我还能告诉自己是有人爱过我的,只不过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太傻了,竟然被你骗得团团转……”我低声道。

  突然有一只手轻触到我的脸,我的泪被带走了几滴,下意识地我将其一把拂开,警惕地看着他。楚容熙定定看了我一眼,直起身子。

  “你师尊用幻境在你面前杀了我,而他给我解药放我走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叫我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你走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咀嚼着这句话,心脏仿佛破了个大洞,正汩汩流着鲜血。

  我木然地轻轻点头,扶着门慢慢站起来,视线移到他的脸上。我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从他的额头到眉眼,到嘴唇,确认了这张面容是真实的,陌生的。

  我本应该对着他破口大骂,骂他欺骗我的感情,玩弄我的身体,但是我发现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爱与恨似乎都从我胸口如流云般消散,我踉跄着转身将怀里曾经宝贝一样藏着的香囊和竹简拿出来在掌心看了又看,这曾经贮藏了我们甜蜜的物件此刻显得越发可笑。

  轻轻将它们扔在地上,我再没看楚容熙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