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竟思>第21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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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后浑身冷汗涔涔,望一眼天色才发觉只过了几个时辰而已。可那梦境真实得古怪,连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到桌边猛灌了杯茶水,我心悸的感觉才稍微缓解。

  我握着茶碗出神。这大概不是梦,而是曾真实发生过的,我非多梦体质,更难得有这样清晰深刻的梦境,必是师尊的手笔,他不愿开口说与我,便叫我在这真假难辨的幻境中探得真相。

  被大火吞噬的那家姓桑,我那大师兄也姓桑。若非绝对的巧合,想来大师兄便是这场凄惨祸事中唯一活下来的人。至于那位杀气凛凛的将军,应当就是我的父亲了。

  我从小生活在师尊身旁,从未见过父母。在被师兄弟欺负到偷偷哭泣时也曾多次幻想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记得幼时我问过师尊关于他们的事,然而师尊的脸色很可怕,他说我的母亲为了救我死在山贼刀下,至于我的父亲,他绝口不提。

  长大后我才发觉他这故事错漏百出,可再不敢问。没想到我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看他犹如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轻飘飘了结了几十条人命。

  原来如此,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师尊和大师兄对我也难免心存芥蒂。

  可是,死去的那些生命固然悲惨可怜,而我何尝不是无辜的。我茫然惶惑了十八年,不曾得到过关爱怜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真心待我的,却也要被他们强制拆散,我遭受所有一切不公平的待遇皆因这份来自父辈的杀孽。

  我一直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现在师尊严惩了我,大师兄侵犯了我,他们这才愿意将捂在口袋里的真相展现给我,仿佛是在告诉我,他们的所作所为有理有据,理所应当,而我活该。

  此后几天,几位师兄弟再没来打扰我。只是每天一大早,就有一个食盒放在门外。

  很快我知道了为何无人再来找我的不痛快。我白日昏昏沉沉,精神倦怠,夜里做的梦却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明了。慢慢的,我不再是旁观客的身份窥视梦境,而是与那三位少年之一的视角融合。

  我透过少年师尊的眼睛继续整个故事的真相。

  看着几人都是少年模样,我突然很想照照镜子,看看师尊年轻时候是否也像如今这般冷淡刻薄。

  只可惜这梦由师尊操纵,我除了在这副躯壳里沉默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面前两位仁兄似都是有鸿鹄之志的少年,一位没日没夜地练武,一位无时无刻不在读书。离近了我才看清他们二人面目,即使时间的回溯抹去了沧桑和皱纹,但我依旧认出来那挥刀的少年正是我的父亲。

  与那时麻木冷静的表情不同,他神色坚韧,将一把长刀使得威风凛凛。而且他此时皮肤柔嫩光滑,身量瘦长,便与我有了八分像。

  “陈兄!”“我”这样唤他,然后走近掐诀将他刀上灰尘扫尽。

  陈姓少年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收刀站立,冲“我”一笑:“你来了,小黎呢?”

  “我”笑了笑:“除了和他那堆书待在一起还能去哪。”

  “那你要走的事告诉他了吗?”

  “我”用脚尖碾了碾泥土,“还未。”

  门外突然穿来一道声音,清亮悦耳:“走?谁要走?你有什么事就和我直说,怎么陈邈什么都知道就瞒我一个?”

  一位少年走进来,怀中还抱着一摞书,他身上没有什么迂腐死板的气息,反而一双狐狸眼微微弯起来,狡黠又活泼。

  陈邈说:“他师傅叫他回去啦,他修为进步这么快,他师傅肯定很高兴。”

  少年把书放在桌子上撇撇嘴:“那还回来吗?”

  “应该会吧,只是不知道你们那时候都在哪呢。”“我”走过去随意翻了翻他那几本书,我看见上面写了桑黎二字。

  我又想起那场火。本以为只是寻常仇怨,拼得你死我活。却不想此时三人竟亲密如此,情同手足,我几乎有些不愿往下继续了。

  只是由不得我做主。

  桑黎一拍我的手,漫不经心道:“我会参加今年的春闱,你知道我没什么大能耐,无非是有点小聪明,想找个地方施展一二。”

  “我”失笑:“你那若叫小聪明,我们岂不是无知莽夫。”

  陈邈也在一旁附和:“你前些天写的几篇策论,先生看了赞不绝口,说他再没有哪个学生比你更有灵气了。”

  这次桑黎只是很沉稳地微笑了下。

  “那你呢,你又作何打算?”

  陈信思索片刻:“打仗吧,我家世代为将,如今边关不安宁,你回来倒不一定会见到我。”

  “无妨,能结识你二位,已是我此行最幸运的事。”“我”这样回答。

  随着几位少年身影的淡去,几人从此各奔前程,梦中场景也迅速转换,重现另一副面貌。

  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坐在“我”面前的桑黎眼角也长出了细纹,相比少年时更是清瘦了许多,眉间轻轻皱着,仿佛永远都在思考。

  “他月前才班师回朝,现在……许是脱不开身。”

  我摇摇头:“没关系,如今他威震一方,镇守边疆。也算成全了自己多年夙愿,这很好。”

  “可是”桑黎有些犹豫:“我总觉着他……算了”他摇摇头,“许是我想多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难免不似从前那般亲近。”

  “我”没有放在心上:“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这脑袋有一瞬停下来过吗?”

  桑黎笑了:“我不去想,不去做事,受苦的百姓又怎会减少,这也是我职责所在。”

  “我知你谋略过人,有治世之才。可这天下是楚皇的天下,值得你这样鞠躬尽瘁吗?”

  桑黎用指节敲着桌子,本来憔悴的眸子里泛起了一点光,他点点头仍在微笑:“也许我天生就是劳碌命吧,看不得他们受苦。”

  随着他声音缓缓落下,这样温馨的场景骤变,变得阴暗惨淡。我脱离了师尊的身体,漂浮于半空中,无知无觉地看着时间流逝,仿佛又是几年过去。

  桑黎一张脸隐在蓬乱的头发下,穿着囚服,浑身血淋淋地跪着。纵使他位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一朝狼狈下狱,便是连仅存的那点精神也消磨殆尽了。

  他好像已经说不出话了,手指微微痉挛。

  而在他面前,我的父亲一身泛着森森寒光的甲胄,抖了抖手中明黄色的圣旨,斥责他结党营私,谋逆无道。

  桑黎咳出串血沫,张口:“你明知我没有……”

  “我不知道!”陈邈打断他的话,看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陛下说你有,你就有,我只是奉命办事。”

  “好一个奉命办事!”桑黎猛得抬头,一双被血污遮盖的眼射出比刀剑更锋利的光芒,“我如此信任你,你却伪造书令陷害我!”

  陈邈慢慢走近他,轻声说:“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圣上的决断从未失误。若非他授意,我又怎么敢?怪只怪你狼子野心,又不懂敛藏锋芒,叫圣上如何安心?”

  桑黎一口黑血吐在他脸上:“狼子野心?陛下……我为他呕心沥血这些年却落得如此下场,你以为你回来卸了兵权他就会放过你吗?愚蠢!”

  “不会的!”陈邈终于不复方才那般平静,“我虽常年征战在外,可从未居功自傲,陛下很器重我。”

  “你会后悔的……”桑黎闭眼,声音散在风里,“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倒是看不出你竟如此忠心。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了,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陈邈沉默了一会,声音没有起伏,透着一股残忍:“圣上的旨意是,不留一个活口。”

  桑黎死得还算体面,一杯毒酒入喉,除却几缕不太好看的乌血和满身伤痕,与生前没什么分别,他本来也早被过度的劳累侵蚀掏空了身子,只剩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接下来发生的我已经知道了,桑家亡于那场大火。随后碎片般的画面慢慢闪过,我看到师尊牵着个孩子站在远处悲伤地看着了无生机的桑府,那孩子年岁不大,眼睛哭得红肿,可却强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我知道这是桑流云。

  事情没有结束,师尊提剑夜闯将军府,剑身横在陈邈的脖子上,师尊悲愤万分地质问他。陈邈固执不改,说桑黎是咎由自取。

  师尊将剑身一震:“你宁可相信那皇帝也不愿相信多年相交的朋友!”

  陈邈声音很轻:“为人臣子,最不该对君主有猜忌。”

  “你!”师尊将剑身推近一寸:“如此狠毒无情,不辨是非,我真后悔认识你!”

  “我去杀了那狗皇帝再来杀你!”

  陈邈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能杀陛下,他死了,天下会大乱。”

  “与我何干,我又不在乎!”

  “桑黎在乎。即便他最后选错了路,可他这一生,最在乎的不就是这天下吗?”

  师尊愣在原地,好半天手腕一转将剑收回剑鞘,他冷冷看着陈邈,多年情谊灰飞烟灭,只余无尽怨恨。望着陈邈的顽固神色,他突然觉着陈邈不仅可恨,而且可悲,他说:“我不杀他,也不杀你。愚忠非忠,只是你的自我感动罢了。我要你亲眼看到自己是错的,后悔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跪在桑黎坟前给他忏悔。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

  如他所说,陈邈确实后悔了,且这悔意来得很快。只可惜还没等他去桑黎坟前忏悔就已经死了,带着全家上下几百口人命。

  狡兔死,走狗烹。何其熟悉的一道旨,他也曾领了这样的旨意,亲手毒毙了昔日好友,而如今这也是对他一向亲重有加的皇帝亲自写的,也许能叫他死得心甘情愿。

  临死前他拼尽一切将他的夫人和刚出世不久的儿子送出了京,要她们去找天穹山长沽道人求救。

  他当年偷偷放走了桑黎的儿子,也知道是长沽带走了那孩子。陈邈死得不冤,也终于不用再夜夜被噩梦折磨,他终于体会到了当日桑黎的心境,只希望自己的妻儿也能活下来,不要陪着他这个没用的人一起赴死。

  陈夫人跌跌撞撞爬上了山,身后书筐内装着仍在睡觉的孩子,她找不到长沽,而追兵就在身后,步步紧逼。于是她一咬牙将孩子放在岩石后,然后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

  她死了,追兵又寻到方才她藏孩子的地方,然而那里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渐渐扛不住山中弥漫的瘴气,只得离开。

  最后我看到师尊站在一颗桃花树下,怀中抱着个婴儿,那婴儿嘴唇泛紫,连哭叫声都没有,已是活不成了。

  师尊向他口中喂了粒药丸,又轻抚他额头,用灵力包裹他。

  渐渐婴儿脸色恢复正常,睁开眼看见这样一位横眉冷目的陌生人,连怀抱都是冰冷的,哇得大哭了起来。

  那个婴儿就是我,一切终于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