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灯光昏暗，周围正巧没什么人路过，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
昏暗的光线打在S001那张精致到毫无瑕疵的面孔上，陆峥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脑中浮现出江瑭少校那张同样精致的面容。
明明是并不相同的五官，却奇异地在陆峥的脑海中重叠了起来。
可江瑭少校是人类，而S001只是一个AI，是人造的人工智能，并不是真正的人类。
他们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呢？
陆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荒谬。
灯光下的青年露出疑惑的表情，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编号为S001的AI管家，少爷，您怎么突然这么问？”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陆峥沉默片刻，突然反手攥住江瑭的手腕，拉着他往地下赛场外走去。
回到家中后，陆峥再次拉着青年来到了秘密基地。
他翻找出不同人的视频，有他自己的视频、陆父陆母的视频、江瑭少校战友的视频……
陆峥想试试，S001脑内的芯片到底对那些人的视频有反应。
对此，哪怕陆峥的表现非常奇怪，江瑭也表现得非常的配合。
一段接一段的视频看下去，那枚芯片却沉寂如初，没有任何反应。
陆峥眼神微暗，觉得这个实验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了，于是准备将大光幕上播放的视频关掉。
然后就在这时，那枚芯片的数据流突然波动了一下。
陆峥动作一顿。
光幕上正在播放的，是陆父陆母的一段视频。
这不是S001看的第一段有关陆父陆母的视频，却独独对这段视频产生了反应。
陆峥点击了重放视频。
这段视频的拍摄时间很早，远在近十年之前，那时他的哥哥陆易思还没有失踪。
这段视频之中，陆易思也出场了将近五秒钟的时间。
而让陆峥震惊的是，S001芯片波动的时间，正好就是陆易思在视频之中出现的时间。
是巧合，还是……
陆峥很快就找出了更多陆易思的视频，事实证明，这样的波动并不是巧合。
陆峥回头看了一眼安静配合着他的青年，在对方的眉眼间捕捉到了熟悉的空茫感。
但这一次，他隐约觉得那空茫感中，夹杂着浅淡的、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憎恶。
陆峥心头一跳。
有什么答案在他胸腔内扑棱着，几乎呼之欲出。
陆峥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陆易思也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陆峥无意间听到过陆易思说过一句话。
陆易思曾说，他认为AI技术的尽头，就是将人类和AI结合起来，拥有人类的思维能力的AI就是最完美的、无法被超越的AI。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陆易思所说的意思，是研究出足以堪比人类思维能力的智能芯片。
但只有站在陆易思身边的陆峥听见了，陆易思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还轻声喃喃了另外一句话。
“能承载人类精神力和思维能力的芯片……”
彼时的小陆峥并没有理解陆易思话中的意思，直到现在，陆峥才悚然间意识到——
陆易思所说的意思，也许并不是研究出类似人类精神力和思维能力的芯片。
而是将人类的精神力和思维能力剥离出人体后，载入到人造的芯片之中。
光幕之上，那段视频还在循环播放着。
陆峥闭了闭眼，按下了暂停键。
江瑭少校失踪的时间，和S001出现在他家中的时间；
S001对‘陆易思’以及‘江瑭少校’的奇怪反应；
以及这段时间以来，S001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远超普通AI的技术和能力……
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嘭的一声，是陆峥没忍住，一脚踹翻了椅子的声音。
他双目泛红，几乎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丝声音：“陆易思！”
一旁的青年下意识上前两步，似乎准备将被踹翻的椅子扶起来。
陆峥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青年微愣，疑惑地看着他：“少爷？”
“不要叫我少爷。”陆峥下意识说，“也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和青年不解却格外澈然的目光接触在一起，陆峥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松手，还往后退了两步。
陆峥现在大脑一片混乱。
陆易思很有可能还活着，甚至做出了如此违反人道的事情。
陆峥现在满心都是厌恶和愤怒，但这样的情绪并非单单只针对陆易思，更是对他自己。
——这么明显的事情，明明他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段时间他对S001、不，是对江瑭所做的事情，陆峥恨不得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的所作所为，对于江瑭少校来说，无异于是对他的侮辱。
那可是联邦少校！是对联邦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人物！他竟然对对方做出那样的事！
陆峥知道江瑭少校究竟是多优秀的人。
越是知道这件事，他心中的愧疚和自责就越深。
陆峥用力抹了一把脸，把通红的眼睛埋进了自己的手掌心。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偏偏S001不知道他此时的内心活动，似乎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对，青年迟疑开口：“少爷，您——”
“都说了别叫我少爷了！”陆峥猛地抬头，看见青年有些惊愕的表情，又连忙放缓声音，“抱歉，我……”
陆峥声音一窒。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S001解释这件事，也完全没做好让对方知道这件事的心理准备。
再次对上S001关切的目光，陆峥抿了抿唇，人生近二十年来，第一次狼狈地逃走了。
“我、我困了，先回房间睡了。”
说完，不等青年反应过来，陆峥便转身奔上楼，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面。
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不出陆峥意外，他又一次失眠了。
但这次的失眠显然并不是因为某种燥意，而源于他内心烦乱的思绪。
陆峥很清楚，当下最重要的事、也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是找到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的陆易思。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深夜寂静，这让陆峥觉得自己心底繁杂的情绪被无限放大。
愤怒、无力、自责、茫然……
除此之外，陆峥惊恐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还藏着一丝隐晦的惊喜。
他在惊喜于S001并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这让他一直藏于心底的、不可告人的感情，有了一丝实实在在的寄托。
就这一个晚上，陆峥心说。
等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明天就开始着手寻找陆易思的下落。
无论找到陆易思之后，他和S001、不，他和江瑭少校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江瑭少校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陆峥用力闭上双眼，试图压下眼底泛起的酸涩之意。
他不会再逃避了。
但意外总是比计划来得更快。
就在陆峥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卧室外的江瑭突然捂住了胸口。
有人试图通过远程操控，控制住他的行动系统。
江瑭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对方是谁，不等他亲自动手，233就帮他拦截住了对方的控制信号。
是陆易思。
对方下达了两条加密的行动命令，可惜这些加密几乎立刻就被233破解了。
陆易思要求他先将陆峥迷晕，确保他不会醒来，然后趁对方失去意识的时候，离开陆峥家。
陆易思给他发了一定定位，就在离陆峥家不远的地方。
江瑭挑了下眉。
这是发现他长时间没有给予任何的反馈，以为他的出场功能出现问题，所以来进行维修检查吗？
江瑭把陆易思的这个行动称为‘自投罗网’。
233问他：【宿主，这两条行动命令怎么处理啊？】
江瑭想了想，决定将计就计，使用陆易思友情提供的这个机会，解决一下他和陆峥当前的小问题。
没过多久，依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陆峥，突然听见卧室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明显。
意识到外面的人是谁之后，陆峥身体一僵，顿时躺平在床上不动了。
察觉到体内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燥意，陆峥心底微松。
没有燥意，就说明门外的是正常模式下的S001，而不是隐藏模式。
然而下一秒，房门却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陆峥猛地坐起身，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浴衣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虽然因为他频繁的翻身动作而有些乱，但该遮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但陆峥还是扯过一旁的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0……你怎么来了？”他问。
不请自来的青年却没有任何回应，而是缓步走到他床边，房间里逐渐弥漫起一股奇异的香味。
香味有些呛鼻，陆峥耸了下鼻子，脑袋突然轻微的眩晕感。
——这香味有古怪！
陆峥连忙屏息，用力咬了一下舌尖。
舌尖处泛起的疼痛让他维持住了自己的意识，他看了一眼床边的青年，很快就发现S001此刻的状态不对。
没有了往日温和的笑容，那张精致面容此刻面无表情，正用那双冷冰冰的黑眸定定注视着他。
这样的表情，其实才像一个人工智能。
没有人类的感情、也没有让人心生温暖的柔和弧度。
陆峥恍惚了一瞬间，立刻意识到，也许是陆易思远程给S001下达了什么指令。
眼见S001离自己越来越近，陆峥连忙从床上起身，想要离开房间。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S001的身体操控权限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他自己手上了。
但身后紧跟着传来一股大力。
身体被人紧紧钳制住，陆峥下意识进行反击，将身后的人掀翻在地。
陆峥紧紧按住青年的双腕，长腿横跨压在青年修长的小腿上，把他整个人压制在地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难道这就是陆易思的真实目的吗？
大费周章地把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工智能’送到他身边，就是为了除掉他这样的废物弟弟？
鼻尖处的香味愈发浓郁，陆峥察觉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在对上青年的眸光时，他却突然一怔。
他在那双瞳眸之中，看见了挣扎之意。
不是想挣脱他束缚的身体上的挣扎，而是潜意识里的、仿佛在和什么做对抗一般的挣扎。
陆峥瞳孔微缩。
身为陆易思口中最完美的人工智能，S001的格斗术自然不会差，根本不可能毫无反抗地就这么被他压制住。
……是S001，不，是江瑭少校潜意识里默许了这件事？
陆峥心头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猛地提高嗓音叫了他一声：“江瑭！”
那双黑眸之中的挣扎之意更甚。
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开那一层无形却厚重的巨网。
陆峥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属于江瑭少校的意识，哪怕被禁锢在一枚小小的智能芯片之中，也依旧向往自由、并为此做出反抗和努力的强大意识。
陆峥心跳得很快，一连又叫了好几声：“江瑭江瑭江瑭——”
他呼吸急促，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心中陡然升起些许酸涩之意。
如果江瑭少校的意识成功挣脱芯片的束缚，陆峥知道他即将面对什么。
如果放任不管，对方也许不会成功。
他甚至可以和陆易思一样，使用AI技术重新稳定住芯片，为那抹意识的挣脱之举添上更多的阻碍。
但陆峥做不到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去磨灭那团炽烈如阳光的灵魂的所有努力。
哪怕他即将面对的，是来自江瑭少校的怒火甚至是憎恶——
陆峥咬了咬牙，腾出一只手点开终端，迅速翻找出了一段视频。
那是一段实拍视频，是江瑭少校的那场成名战结束后，联邦公民们自发围在空间站，簇拥着凯旋的联邦英雄。
现场混乱嘈杂，甚至连拍摄的镜头都剧烈摇晃着。
但群众们的声音清晰可闻。
激烈的、热切的、崇拜的……
他们尖叫着呼喊着江瑭的名字，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江瑭！江瑭！江瑭——！”
以前的陆峥从不理解这样热烈的情感。
他仿佛天生感情淡漠，父母不爱他，那他便也不爱父母，哥哥不喜他，那他也讨厌哥哥。
哪怕是听闻哥哥失踪的消息，陆峥也没觉得有多难过。
于他而言，亲情、友情等等感情并不是必需品，他无法理解更无法体会。
但此时此刻，陆峥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跳声。
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
像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迎着风雨飞一般迅速向上窜长着，不给他任何回神的余地。
对S001的特殊情感，还有对江瑭少校以及白鲸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崇拜，在此时此刻全部汇聚在一起，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搅得一团热。
陆峥突然有点委屈，还有点想哭。
真是艹了，他心想。
谁能想到，他将近二十年没动过心，如今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却在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后，就即将被残忍地宣布失恋。
陆峥咬紧牙关，眼眶却一阵阵地发着热，心底的酸涩感根本压抑不住，如泉涌般奔腾而出。
被他压制住的青年依旧没有任何反抗，黑眸中甚至隐隐泛起微弱的蓝光，眼底的挣扎已经蔓延至面部表情，让那张极其精致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
陆峥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颤音。
“江瑭少校——”他几近哽咽，“快醒醒吧！联邦的大家都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