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管下, 长束的白光毫不留情打在谢迟的身上，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煞白，他的身形忽然微微一晃, 不由自主往一侧墙体偏去, 幸好及时伸出手用力撑住墙壁，才勉强支持着身体站稳, 缓缓吐了一口气。
也正是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在这以前他竟然一直忘了呼吸。
他的目光渐渐移到自己撑墙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有几道没来得及干涸的浅红色痕迹, 一直延顺到手腕处滑落不见。
谢迟深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那是属于恶鬼的眼泪。
曾经封裕景告诉他, 恶灵也会流泪, 那种模样十分骇人，是满眼猩红色的血泪，溢满眼眶的话就会变得大事不妙，因为红色的血液会将脸抹得难看又肮脏。
所以, 他从没见封裕景掉过眼泪。
*
恢复力气后, 谢迟一步一步朝外挪动着脚步，行色匆匆的人们形成一股人流，把冷气卷入深邃的洞口。
他咬紧牙关, 无可奈何地扶着额头叹了一口气，像这样宛如被抽走三魂六魄的糟糕感觉再一次出现, 没记错的话，似乎每一次都跟封裕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下一次再见么…
如果有下一次再见的话, 谢迟希望能组织好语言, 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认真的, 诚恳的，向封裕景逐字逐句说清楚。
那时候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吧，即便是无所依靠的浮萍也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归属。
顺着扶手逆向于逐渐分散的人群，那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喊。
“我说了不买！不买！不买！！”
“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不会说话？！！”
谢迟顿住脚步循声望去，莹白色的4号线站牌下，一个衣着西装挎着公文包的男人正面色充血地对着面前青蛙服饰的小孩儿大声咆哮。
那音量足够吓得小孩儿瑟瑟发抖，连报纸都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这一幕场景，谢迟印象尤为深刻。
不是指男人吼骂卖报小孩儿的这一幕，而是更为细节的，踩着黑色尖头皮鞋，穿着淡褐色的西装裤，同色西装外套，内衬是一件系着深黑十字纽扣的白衬衣，年纪看起来约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跟他前不久见到的那个拒绝卖报小孩儿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谢迟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此时男人看起来极端暴躁，疯狂打砸身旁的不锈钢烟灰桶。然而这种异常的行为跟周围行人表现对比起来，竟然还算不上怪异。
没错，真正诡异的是那些面无表情，无视男人疯狂行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自顾自走入各节车厢的人。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谢迟下意识将手伸进裤兜里，手心触碰到那一团熟悉的质感时，他的心里赫然有了答案。
诅咒，出现了。
拿出纸条，正面内容寥寥无几：
禁止离开4号线地铁站。
反面：
你，于2024年1月19日晚上八点找到一名叫魏松濑的男人，保证他在九点前乘坐电车的过程中不被恶鬼杀死。期间不可离开电车，不可透露自己的身份。违背者，死！
现在是七点五十八分，意味着诅咒即将正式开始。
面对失去理智的男人，只需要陌生人叫出他的名字就可以让对方冷静下来。
在他还在想为什么别人知道自己名字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开门见山说出目的。
“魏松濑，车进站了，可以上车了。”
果不其然，那个男人，真的是本次的诅咒主角，魏松濑。
只见他错愕地停下动作，僵硬到近乎机械地扭过头，在看到熟悉的那班电车进站时，他眼中出现了浓浓的惶恐和震惊。
“还愣着做什么？”
谢迟又一次出声提醒。
魏松濑踩着灰尘扑扑的鞋子，满是疑惑地拖着步伐走进了电车之中。
尾随上来的，还有本次诅咒参与者，谢迟。
“你是谁？”
魏松濑挑了一个平时熟悉的位置坐下，心里的不安这才驱散了不少。待屁股完全紧贴坚硬的座位时，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谢迟，明明眼神中带着怀疑，却又透露出看待救命草般的渴望。
谢迟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第几次了？”
“什、什么？”
魏松濑轻微磕巴的语气，让谢迟心中确定了几分。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我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难道你也…”
不是魏松濑不想说出那两个字，只是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他更想从对方口中听到肯定答案。
“循环，对吗。”
“是！”魏松濑眼中顿然噙满了泪，从他的神情不难看出他被折磨太久，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也解释了他之前那些暴力行为到底为何出现。
没有说出自己诅咒者的身份便不算压线，谢迟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打消魏松濑的警惕。对于这些细节的把控，他向来控制得很好。
要问谢迟是如何想到循环上的，那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陷入了循环，这并不难猜出。
坐了许久的电车，途径那么多站，终点下车却看见了相同的人和地标，不就恰恰证明了他回到了原点吗？换个猜测，他可能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地铁站点。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直到他摸到纸条的那一刻，他就能够确信，自己的确是陷入了诅咒之中。
这便解释得通了，诅咒里发生这些事情，并不令人意外。
一个正常人突然出现了不符本人的举动，要么是被超乎常理且难以解释的事情折磨得崩溃，要么就是满身的压力在这一刻需要通过这些方式来得到宣泄。
魏松濑或许两个都占了，但一定跟前一个有极深的关联。
“为什么我们会进入循环啊？我今天什么也没做啊，我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坐地铁回家，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也没有得罪哪里的土地庙，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魏松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自己相同的可怜人，自然是忍不住跑到对面挨到谢迟身边坐下，甚至没深究为什么谢迟和他同样陷入循环就能知道他的名字。
“我也不清楚，和你一样，突然就进入了循环，但你先别着急，或许我们应该找到打破循环的办法。”
谢迟示意对方冷静下来，紧接着他问道：
“比起这个，上车前到现在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怪异的事情？”
怪异的事情…？
听到这个问题，魏松濑才沉下心扫视四周，又联想了一遍上车前的所发生的事情。
初次进入4号线，有一个小孩儿找他买报纸，他挥手让人走开了。
然后他低头查了一下电车还有三站就到，就这么目光专注地盯着前面的轨道，手机屏幕空荡荡的一条消息也没有弹出，以往这个时候工作群早已吵翻天了，今天居然难得寂静无声，他还庆幸了一下，大概率今晚不用回家加班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他不耐烦怎么电车还没到，查手机时间却发现现在距离上一次看手机才过了五分钟。
这让他心头莫名感到有些怪异，因为时间跟他想象中流逝的速度不相等，为什么他觉得已经过了有半小时那么久，结果现实才流逝了五分钟？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在他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头儿背着蓝色的布包晃晃悠悠走到他的面前。
混浊的眼珠占据了两个深凹进去的眼眶，皱褶的皮肤纵挤在一起，一副病怏怏马上就要病死了的模样，瘦成枯骨的双手合拢在一起缓慢对着他作揖。
魏松濑放下手机，没有防备地被老头儿突然出现的可怖模样吓了一跳，本就烦躁加上这莫名的惊吓，不由得控制不了情绪勃然大怒：“有病吧？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老头儿的嘴角缓缓往下掉，厚重的眼袋变得鼓胀起来，像是随时能把眼珠子挤出来。干瘪的嘴唇蠕动了片刻，突然咧出一个诡异的笑，露出一口稀碎脏污的黑牙，灰蒙蒙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
魏松濑被这副模样吓得不自然地后退一步，嘴巴里仍然骂骂咧咧道：“滚去别的地方等死去，妈的，吓死人了。”
他想要向路人寻求帮助，可当他转头的时候，此刻，周围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
“……”
而接下来，整个晚上令魏松濑恐惧升到前所未有的一个顶端的事情发生了——
那老头儿竟然当着他的面跳下站台，躺在轨道中间，做出了四肢朝上的爬行动作，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
下一刻，迟迟未到的电车居然在这个时候缓缓入站，根本不给他扑下去救人的机会，他瞪大的眼眶犹如撕裂了一个缝隙，眼睁睁看着车头以不可逆转的速度渐渐贴近老头儿瘦弱的躯体。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无比的碾碎骨头发出来的咯吱声响，以及电车门打开时银白地板出现的肉眼可见的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