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起身走进洗浴间。安全屋里的卫生设施相当简陋, 不过花洒、浴缸,和一面宽大的半身镜。

  衬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黏糊糊紧贴皮肤。他小心撕下衬衫,却还是难免牵动伤口, 刀割般的疼痛使人微微皱眉。

  贺逐山试图挑出血口里的小碎石子, 它们留存在体内易导致炎症。但没有微型手术刀辅助, 这很难独立完成, 他尝试几次, 很快没了耐心, 干脆放下棉棒,套上新衣出门。

  狭小客厅里,阿尔文正在加热那几盒鸡肉罐头。

  他用小刀撬开拉环,汁水四溢的肉块被堆在白色瓷盘里。他“叮”着了微波炉, 听见声音回头问:“饼干还是营养液?”

  “都不要。”

  贺逐山看了一眼, 在生锈的铁桌旁坐下,抬手到口袋里找烟。

  他需要烟缓解后背的疼痛,此时只有尼古丁能麻痹神经中枢——但那半包烟在沙暴中被风吹走了, 他蹙起眉头。

  阿尔文看在眼里, 觉得这人像只刺猬。

  阿尔文走过来, 撑着桌子低头看他:“不能挑食。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声音很轻, 仿佛在哄小孩。贺逐山没说话, 固执地抱着乔伊。小猫正在他怀里伸长了脖子闻闻嗅嗅,似乎在找空气里肉香的来源。

  阿尔文忽瞧见贺逐山背有血色——血洇了新衣, 烫得灼眼。

  他皱眉:“你没处理伤口吗?”

  “麻烦。”刺猬抿嘴, 冷冷淡淡抛下两个字。

  阿尔文居高临下看他, 贺逐山相当固执地绝不抬头。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儿, 阿尔文起身去洗浴间。

  微波炉又“叮”的一声响, 贺逐山就着湿抹布将那一盘烂熟的肉拿出来。这时听见洗浴间传来水声,阿尔文说:“过来。”

  声音显得遥远,贺逐山顿了顿。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话,达尼埃莱不能,凤凰也不能,谁都不能。于是他和乔伊大眼瞪小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但年轻人又斩钉截铁地说:“过来。”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贺逐山只好把一整盘鸡肉推到乔伊面前:“都是你的了。”他冷声:“吃干净点。”

  洗浴间里,阿尔文正用温水打湿毛巾。他看起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做起这些杂事却毫不犹豫。贺逐山靠在门框上,想看看他还要如何颐指气使,但年轻人相当平静:“衣服脱了。”

  贺逐山皱眉:“我没事——”

  “别说谎,”他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你根本没有处理伤口。如果不想这样,你当时就不该让自己受伤。”

  “撑着。”他指向半身镜前的洗手台,强词夺理和达尼埃莱如出一辙,不容置疑,却相当有耐心。

  贺逐山只好脱下那件还未穿多时的新衬衫,将它叠在一旁,犹豫片刻,赤/裸上身撑在洗手台边。

  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但阿尔文毫不在意。他卷起袖子,叫贺逐山扶稳,手便搭在贺逐山腰窝上,轻柔地一搂一环,简直像一个拥抱。

  两人的姿势很亲近,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与呼吸。屋里太静了,静得只有水流声,水流却盖不住飞快的心跳。

  阿尔文靠着他,就像从背后揽住爱人。他身上有高山野雪的冷意,掌心却温暖炽热,用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粘去刺在贺逐山血肉深处的石子与沙砾,像一遍遍落下的怜惜般的舐吻。

  贺逐山恍惚间看见了自己所想象的画面,下意识一躲。

  阿尔文立时抓住他:“疼?”

  不疼,贺逐山想,他一年到头总是遍体鳞伤的。千疮百孔惯了,觉得自己早已麻木……但一旦有人关心有人哄,忽地又学会疼。

  他抿嘴不语,阿尔文显然误会,他说:“活该。”

  但手上的动作轻了稍许。

  贺逐山从镜子里看见阿尔文微垂的脸,他的神色很专注,眉宇间却覆着一层霜……他似乎有些生气。

  贺逐山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件事,可他不明白,阿尔文在气什么呢?他有什么可气的?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的。”阿尔文忽然这么说。

  ——后背几乎血肉模糊,细小的伤口纵横交错。他已经非常仔细,但肌肉还是不时因疼痛本能一搐。

  他忽伸手按了按脊背上斜卧的一条血口,贺逐山猝不及防,“嘶”地倒吸口冷气要逃躲,但又被阿尔文伸手抓住。

  他牢牢扣着他的腰,像要他牢牢记着这种疼似的,俯身贴来,在贺逐山耳边说:“上次的伤。还没完全好。又添了一道。”

  一字一句,在镜子里垂眼盯住了他。

  贺逐山微怔,他觉得耳尖烫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悄然入侵。

  但那触摸像警告,又像惩戒,很沉很重,根本受不住,贺逐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好看着对方打开急救包。

  阿尔文没再说什么,找出碘酒和凝血药物,拆开了消毒棉签。

  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游过后背,难捱的刺痛全被体温安抚,动作相当熟练,显然也轻车熟路给自己上过不知多少次药。

  于是贺逐山说:“你没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阿尔文只是微微一顿,并不反驳。

  两人没再说话,阿尔文让他转身坐在洗手台上,他半跪在他两腿之间,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小腹上横亘的长而深的血口。

  最后咬开绷带,伸长了手,用纱布将贺逐山的腰一圈一圈包扎起来。系好止血结,环着他的两臂却不肯离开。贺逐山不再怀疑,他知道那就是一个拥抱。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洗浴间,阿尔文在桌边站住。

  桌上只有一只一干二净的空盘子,以及蹲在一旁快乐舔爪的乔伊。

  贺逐山忽然有些做贼心虚,他抱起乔伊。

  阿尔文轻笑一声:“贺逐山。”

  他第一次在相处时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喊他,却不是生气,只是看贺逐山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什么。那是一包纸烟,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

  他说:“我本来想,或许我可以分你一根。”

  贺逐山沉默片刻,揪着乔伊耳朵低声狡辩:“我不喜欢吃罐头。闻起来很腥。”

  “那是我们唯一的蛋白质食物。”

  “你可以吃压缩饼干。”

  阿尔文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把营养液全喝了。两包。不准剩。”

  贺逐山挑眉就要抗议,但在反驳前,年轻人已给营养液插上吸管,二话不说,堵在他脸前。

  沙暴使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贺逐山身上有伤,不能冲凉。于是他以一种极拖延的速度啜饮营养液时,阿尔文打来一盆热水,站在他身后一点一点梳洗他的软发。

  贺逐山很想拒绝,很想逃,但今晚年轻人格外强势,他无处可去。

  贺逐山只好打开白玫瑰,通讯器在眼前投出投影。

  他垂眼在虚拟屏幕上处理消息,试图借此消解这陌生的暧昧感。

  可温水忽流过耳后,顺着雪白后颈滚进后背,痒丝丝的,听见阿尔文问:“你在伊甸都做些什么?”

  贺逐山沉默片刻:“救人,杀人,出任务。我还做过训练官。”

  他本不该回答这个问题,阿尔文越界了。

  但阿尔文的呼吸也痒丝丝的。

  “训练官?”

  “新人需要学会操控自己的异能……同时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格斗能力。”

  “你教异能,还是格斗?”

  “格斗。”

  阿尔文“唔”了一声:“怎么教?”

  “理论和实践。理论好说,发资料自己看。实践则方法不一。有的人植入了脑机借口,他们会直接插上训练芯片到虚假系统里战斗。有的人畏惧脑机,就选择用全息体验仓上线。但虚拟不能完全取代现实,我会针对每个人安排不同的针对性线下训练……有时也会亲自和他们过招。”

  “亲自过招?分到你手上的新人一定很倒霉。你会手下留情吗?”

  “伊甸不是分配制,”贺逐山说,“训练官才是被选择的对象。”

  “绝大多数人慕强,渴望自己成为强者,所以也选择强大的人做自己的训练官……但绝大多数人也无法忍受那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们没勇气甚至没胆量付出代价。我训哭过好几个学生,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找我。”他言简意赅,不以为耻,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你把人训哭过?”阿尔文失笑。

  “也许下手狠了点。”贺逐山皱眉,“但哭有用么,敌人不会因此放你一马,队友也不会起死回生。”

  “也许他们只是想哭。”阿尔文说,“你不懂,因为你不会哭。”

  阿尔文用毛巾擦拭贺逐山的头发时,他忽地稍仰起头,睁眼打量着阿尔文。

  “你会加入伊甸吗?”他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鲛把冷气开得太低,衬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气冻得酡红,皮肤愈发苍白。这样仰颈看人,无中生出一种柔软和脆弱。

  几乎是贺逐山的另一面。不再阴冷、狠戾、疏离,而是与精神领域中的那个稚子一样,执拗、顽固、带一点无措,那么动人。

  阿尔文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问题让人这么误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吗?”阿尔文声音很轻。

  “伊甸里有非觉醒者,他们是自愿反抗秩序部的,为什么不可以?”他皱眉,显然误会了阿尔文的意思。

  阿尔文没有纠正,又轻声问:“那我可以选你做我的训练官吗?”

  “你不需要训练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贺逐山的眼睛,“我喜欢你。”

  这句话猝不及防,阿尔文的呼吸和水珠一起,顺着贺逐山的脖颈、脊背、腰窝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进每一滴血液里,烫得他微微一怔。

  贺逐山没有多问,“喜欢”二字便如两根细针,不轻不重扎在心口,像是要把阿尔文整个人都扎进去。

  他们将压缩饼干分食完毕,贺逐山到底没能喝完那两袋营养液。秉着不浪费的原则,阿尔文就着他用过的吸管将剩余的一饮而尽。

  安全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两人各睡一半,盖同一张被子。

  贺逐山靠在床头浏览世界网上的新闻时,冷不丁吐出一口烟圈:“其实你不抽烟。”他垂着眼:“你连烟都不会夹。”

  这意味着那包烟只是为贺逐山一个人买的,他甚至摸清了贺逐山的口味。

  阿尔文并不反驳,低头许久,忽凑来抓住贺逐山的手腕。他抓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就这么深深吸了一口烟。他咳了老半晌,却逞强般含糊不清地说:“现在会了。”

  贺逐山望着烟头。

  两人的咬痕重叠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过、吞噬过对方的血肉,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贺逐山不说话,阿尔文掐灭了他的烟,将他团到被子里。

  贺逐山在床内侧,紧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床头还点着一盏老式台灯,烛火般的暗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语,阿尔文却伸手,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抚过那些伤口。有的尚未结痂,嶙峋虬结;有的红痕未消,暧昧不清;它们就那样亘在贺逐山苍白却有力的身体上,就那样记录着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滚打,一生都是千疮百孔。

  于是这么孤绝地走到阿尔文面前时,阿尔文觉得还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他。

  “别摸了。”他反手抓住阿尔文的手腕。

  但阿尔文说:“疼。”

  他的伤,他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疼得发紧。

  只恨没能再早一点遇到他,保护他。

  贺逐山缄不作声,放开了阿尔文的手。于是阿尔文扭身过去,旋关了夜灯,背对着他说:“睡吧。”

  屋里一片漆黑,两人之间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堑沟壑,但贺逐山分明听懂了他的回答。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缘由。

  生没有,死没有,相逢没有,分离没有……喜与爱也没有。

  他忽转过身来,床板“吱呀”一响。黑暗中阿尔文的后背显得极宽阔,像能把他整个人拢起来遮风避雪。那之中有一颗过于炽热的心,烫得贺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视阿尔文的背影,眼神那么锋锐,阿尔文当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问:“睡不着?”

  贺逐山说:“你会走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阿尔文顿了顿:“不会。”

  “多久?”

  “永远。”

  阿尔文翻过身,他望着贺逐山眼底。

  贺逐山说:“墙冷,床硬,枕头软,睡不着。”

  阿尔文叹了口气:“你要我抱你吗?”

  然后他张开手,就像张开一个怀抱,一句话也不说,耐心地等。

  乔伊率先挤进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盘在阿尔文臂弯里。

  贺逐山凝视着猫,像在思考。

  他最终很不地道地把猫拎起,自己朝阿尔文的方向一近,便那么将头靠在他臂上,微蜷着身体,睡在了阿尔文怀里。

  仿佛那是世间最可靠的怀抱,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团着猫,阿尔文环着他。阿尔文忍不伸手,在贺逐山颊上抹了一抹,不慎触到他蝶翼般的眼睫,但贺逐山没有躲。

  空调制冷的“隆隆”声从未停歇,屋子里越来越冷。

  软被下却是温热滚烫的——孤独的野兽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说:

  腻腻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