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夜悬黎>103、进退总难安

  

  阿元来到村中已十三日,今日她还是被江叔接去。

  

  说不上来心情如何,面上应是仍很平静,许多事我不能预知,在发生后亦无良方去改善。事关阿元,尤甚。

  

  时至今日,情爱再无法宣之于口,亦无法自明于心。

  

  那日自县城归来,瞧见院外靠坐着的身影时,我惊诧万分以为自己思念过度致使眼花——阿元她着了一袭浅荷色裙裳,靠坐院门口的青石边,阖眼打着盹,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睡颜很是安恬。

  

  时光仿佛回到十年前,只是一阵薄薄的清风拂过,我立时便回了神。有许多疑问想要问她,最想问的,应是,是否记得了从前?此来,是作何?

  

  我没唤醒睡着的她,只是启开门,穿过她的膝弯和肋下轻轻抱起她,将她安置到她床榻上。傻乎乎的姑娘睡得甜,丝毫没有醒转。

  

  上回在恒晟帝都御花园见到她时,阿元气色极好。我也便格外安心,得知景泰帝格外宠爱黎月公主,心中一直担忧着的恐她不适应宫廷生活的渺渺思绪,也缓缓消退。

  

  一国公主,其位尊贵。

  

  我只是从隔世而来的异世子民,望着她身披云纹华贵裙裳,头饰金玉,秀丽端方。心中总有些难以名状的失落。

  

  我的阿元,她已不是往日阿元。

  

  我的阿元,我与她缘尽于两年之前。

  

  心中记得那时阿元忽忘却往日时的情景,心中记得自己曾煎熬痛苦时做出过决定——若有来世,定不会再爱了。

  

  在御花园见到人时,很难想象有一日我会那般与阿元见面。强忍着心中的闷闷浅疼,别过头看着歌舞升平,克制着不去看她。只是总觉得有一束柔柔的眸光,打在自己的身上。

  

  是她……无疑。

  

  荀骓家的小公子果如景泰帝所言“形容俊逸,文武双全”,我读过许多诗词,文比上赢得毫无悬念,面对周围一片赞许声,特别是瞥过一眼阿元闪闪发亮的眸时,微微尴尬几许。借了前人旧作,赢得……不甚光彩。

  

  武比时,荀卓小公子使出了全力,虎虎生威的气场,看模样,他定是不能败下这一阵的。看准了时机我松了腿劲,放了点水。过招之时,一招半式间便可定下输赢,荀卓如愿得胜。我想,他不能两战两败,否则,阿元面上无光。

  

  宴毕,阿元叫住了我,却是瞧见她神色略有几分恍惚,问及我是否能唱一首情歌。

  

  记忆在那一次掠过那几年印象深刻时的哼歌场景,忽然忆起在栎山之上,在大树底下,拥着她,在她耳边豪迈着,哼唱着那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会心笑了起来,当时商事顺利积攒数十万两银,够我与阿元归隐山间的花销。随性哼唱的歌曲,只是想告知阿元知晓,万里山河,不及她粲然一笑。

  

  只是再一次,在御花园吟唱出来时,心思全不如故,歌曲未毕,阿元却已泪流满面。

  

  阿元她,记不得我,记不得往昔。

  

  可她脑海,似乎冥冥中,还存有几丝旋律。

  

  景泰帝留下我,问我为何时隔两年又到此。身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她问话时语气略微杂有些不安,我知晓这是为着阿元,到底,她仍旧是阿元的娘亲。

  

  我轻轻笑了笑,安抚着她的猜测,告知她“只是,与阿元相识十年了,来看看……”说完半句便停下了,未尽之意,景泰帝定能感知得到——此来算是道别,往后,不会再来了。

  

  为安定君心,我还回了她借长星之手赠予的天子玉佩,还回了原本属于阿元的宝珠——夜悬黎。

  

  景泰帝安心后,问计于我,□□定国休养生息可有良方。治国之策,我知之甚少。捡了些从前读书看剧时的策略,与她禀明细说。对于景泰帝的谢意,感谢我捐赠的千万两军资,我并未有多少波澜。此前举国内行商,只是替这位英明之君,收拢豪富之家聚敛的钱财罢。算不得什么有什么功绩,我只是一个有几分商道好运的小人物。

  

  景泰帝离开后,我再次在御花园见着阿元。她定是离去又折返的,身上衣衫不厚重,身旁跟随着的是鸣玉那丫头。

  

  阿元仍是不记得我的,我雀跃着的欢喜只是一场空的欢喜,而她作为公主替苍生黎民向我道谢。我觉得很好笑,便调皮勾勾唇,眨眨眼,对她笑了笑嘱咐她早些回去歇息。后半句却不曾说出,……莫要着凉了。

  

  对面的女子,从此,就不是我的女子。

  

  她眉头微微皱了皱,似是不满意我的表现。夜风渐凉,我轻叹了声后向阿元道别,她该早些回宫去歇息的,她廿七生辰日,定是操劳得很了,眉宇间能瞧见些微的疲惫。

  

  通往宫外的路,似乎较往日来看格外短些。

  

  身后那束柔柔的黏腻的眸光,定定打在背脊上。阿元她是否……不,无论她心中如何想,我却不能转身了。

  

  呼出一口气,暗叹:再见,阿元。

  

  ……也许,是再也不见了。

  

  我只是没有想过,时隔一个半月余会在阿元旧时的茅屋小院前,再次见着她。

  

  而彼时,她安睡的模样像极了十年前那时。那时候,我与她在这茅屋小院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为光怪陆离的一年,从穿越时空到安居村中,从相识微末到动心欢喜,从一无所有到心有牵挂,直到……懂得了爱,懂得了割舍和成全。

  

  十年,足够我们成长。山河变迁,我不敢说,我与阿元不曾改变。

  

  我与阿元,再也不是从前模样。

  

  此番归来的阿元染上了几分星儿身上的“调皮气”,每不能如她所愿时,她便趋身靠近摇着我的胳膊,拽着衣袖,言语间撒娇意味明显。

  

  阿元她如此模样,我倒是格外喜爱。

  

  呼,再喜爱,却也无法了。宫中之宝物,不该流落民间。

  

  我到底,对自己还是还是对阿元,已难以回到往日不管不顾之时。

  

  白日里江叔寻来家中时,阿元正在熟睡。江叔欣喜又担忧,欣喜着告知我,他已配上了新药方,加上针灸,或能够令阿元记忆恢复如初。担忧着道阿元的娘亲景泰帝若是发现当朝公主“丢失”,我定然承担不起那拐带公主的罪责。

  

  两年余的相处,江叔已是我最亲近的人了。他向如长辈般替我看顾精盐生意的账目,指导我为苍生计做了善良的商人,维护着我定居于这本非我居所的山野村中。

  

  往日,我曾以为,我是为阿元照料江叔,替阿元尽孝。

  

  后来,我知晓,我与江叔,早已形同父女,他所言无大过我尽皆听从。江叔待我,亲如父亲。是了,人与人,未必需要血浓于水,若有真情维系,亦能如亲人般关怀备至。

  

  江叔直言要接走阿元,我无从反驳。

  

  他曾问过我,缘何年三十余还未曾婚配。彼时,我答得模糊,道有一心悦之人,后来因故分开,便再也无法心动于人。江叔叹息着却也尊重我的意思,也偶尔酒后叹道,世间男子,恐难有能配欢丫头之人,罢罢罢……

  

  阿元归来后,吃住与我同在。便是江叔在时,阿元答话也是时常望望我,我点头弯眉鼓励她许多,阿元仍是习惯跟从着我。这次她回来,似乎格外黏腻着我。

  

  我知阿元不记得村中之事,她很是好奇这小村落的生活,我便时常带她走走转转。阿元也喜欢河边,喜欢山林,喜欢雾气散淡的晨曦。

  

  夜间,阿元躺在床榻内侧,扑闪着凤眸,盯着我。

  

  哎,她如今廿七已过,却活得越发像个孩子了。难道皇宫中,能够将人养得格外单纯幼稚些?轻轻舒吐叹息后,揽过她,她立刻便钻入了怀里紧贴着我,挤挤地枕着我的胳膊,揽上我的腰,埋首到我的颈窝。

  

  低头看时,阿元侧脸颊上梨涡浅浅。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满。

  

  身边的人呼吸均匀节奏,温香软软,时光似乎格外甜美,我却连日睡得浅,心中总没法平静下来。

  

  今夜枕边无人,反侧辗转难以安寝,不知阿元是否也这般?

  

  “阿欢,我自己睡有些害怕,你陪我好不好?”

  

  “阿欢,冷……”

  

  “阿欢阿欢,今日你还给我做砂锅煲吗?想吃豆腐煲,还要加上菌菇和肉排。”

  

  “阿欢,……,阿欢……”

  

  阿元的声音时而盘旋耳边,躺着却也睡不着,起身前往江叔的新宅,送去了往日我与她共用的被褥,希望阿元夜里能够好眠。

  ·

  

  晨光透窗之时,我起身收拾了几套男装,往广阳县城去。此时手里头还有几家银楼和粮铺,精盐自上回去渝都便移交景泰帝着人看管了,毕竟战后重建,与民生息,需大量银钱。

  

  广阳县如今与以往不同,格外富庶起来了。

  

  “欢公子,您来啦?还是老规矩吗?”

  

  行至往日常来的食肆,受到李婶子热情招呼,这两年,吃了许多回她家的膳食,算是她的熟客。

  

  我点了点头,对李婶子道:“老规矩吧!再加一壶米酒。”李婶子应声后麻利地给上了六道菜,烫好的酒也端了上来。

  

  酒菜未尝吃过半,进门来一位鲜衣娇俏的“小公子”,看模样十三四岁,身边的丫鬟雀喜道:“小……少爷,主家信中所言便是这李家食肆,听街坊也道这家的膳食味道极好,咱们今日在这里吃吧!”

  

  持扇小公子俏皮得紧,笑道:“好哇!今日倒要尝尝看爹爹夸赞的李家食肆有何不同之处!”

  

  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满上一杯酒,弯眉饮下。眸盯着两人,看他们会如何表现。

  

  两人坐下后,丫鬟朝小二道店内所有的菜全部都上一份,小二为难道恐怕他俩吃不下那许多,丫鬟眼眸转了转掏出一块银,“霸气”道:“勿要废话,我家少爷要尝遍你们家全部的菜,吃不下有何要紧,我们有的是银子!”

  

  小二诺诺连声去传菜,路过时我拦下了他,告知了几样菜让他去传。小二略有为难着道:“欢公子,可是……那位小公子……”

  

  “无妨,听我的便是!”安抚下小二,我继续饮下一盏酒。

  

  未多时小二便替他们二人上了六道菜,侧头瞧了瞧二人,丫鬟启盏斟水递过竹箸,年小的人儿夹了菜品了品,食下一口后,小人儿不复方才的淡定与守礼,迅速地尝吃了桌上全部的菜品。

  

  我瞧着她,但见她眼圈渐渐红了起来,眸中已有薄雾。

  

  哽咽的语调传入耳中:“秋雁姐姐,这手艺,与娘亲手艺有五分相似。呜呜……难怪,难怪爹爹信中言及此食肆膳食乃广阳县最佳。秋雁姐姐,你说,咱们这次能不能寻到爹爹?还有娘亲……”

  

  “小……少爷,您别哭啊,咱们出来半年多了,这次秋雁陪你一定要找到主家和主母,一日找不到咱们就一日不回上阳郡。”秋雁掏了手绢替小丫头擦着泪。

  

  “嗯!嗯!”笑语反手抹了抹眼泪,挤出一个笑来,坚定地点着头。

  

  “臭丫头,若不回上阳郡,学业该如何向爹爹交代?”我终不忍与她再近在迟尺不相认。

  

  “叫谁臭丫……”秋雁怒目回身见到我时,面上的表情顿化为激动,欢喜,眸里又带几分心酸,讷讷言道:“主家,是你么?”

  

  “爹爹?”笑语望着我甚是疑惑,又不确定自言自语问:“真的是爹爹?”

  

  “笑语真是长大了,两年不见,不记得我了么?你……”

  

  话未落地,她撞入了怀中,声音哽塞不清:“爹爹,真的是你,是爹爹……笑语终于找到爹爹了……”

  

  两年未见,当年只堪堪及肩的孩子,如今长高了不少,个头儿已越过我肩头了。若非此番得见,却不知她寻我与阿元已多时。

  

  得这般一小丫头,七载牵念,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