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夜悬黎>45、自立女户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白日里你遣来人送来的“口信”和“信物”,可真是刺得心里痛极了。

  

  真想问问,你为什么让人带那么一句话来?我用不着你报什么恩的,若真说恩情,谁又说得清谁欠谁的多?若真想“报恩”,见一面有何为难?我是真的,念着你。

  

  这小竹片是你刻的吧?你的字迹还是这样,飘逸灵动。“文元,尽欢”,你刻字的时候有没有曾想过我呢?有一点点想就好。

  

  一匣子千两一张的银票,我是头回见到。尽欢,你果然很聪睿,擅于商道,短短两年竟已有那般丰厚的身家了。当初,我果然是限制了你的脚步,阻了你的羽翼。

  

  如今这样,再不相见了么?……也好。如此,你便可以自在翱翔。

  

  ……原来,离开这里后,你不似往日说的那样“无处可去”,你有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我,却还在这里。

  ·

  

  有件事,我原想见着你时细细告知于你的——

  

  去年,我与拒了那刘家的提亲后,应是去年拜月节的第二日,八月十六,家中来了许许多多的族人。

  

  那日,族长,还有几位族老连同大伯,三伯,一些长辈,齐齐聚到小院子里。那阵仗,我往日不曾见过,毕竟,往日他们向来不登门的。

  

  大族老那日很生气,满面青红质问我,为何私下就与张媒婆协定了拒了刘家的婚事,刘家如今闲话传遍周近几个村,斥我江氏宗族之女,不孝不睦,容德有损。

  

  我无话可言。受过你的柔情,我可瞧不上其他人。

  

  二族老见我不言,大喝:“四丫头,昨日拜月节,各村族老集会,我们听闻李家村刘家村皆在传言,道是我江氏四姑娘自做主张,毁弃婚约,可有此事?”

  

  我告诉他:“二族爷,文元不曾与谁盟约,并无毁约。”你不喜我自称奴家,我看,我也不必再那般委屈自己。

  

  二族爷听后,更加生气:“自古女子婚嫁媒人作保,你已应下媒婆子,如何不算盟约?”

  

  我并不害怕,镇定对他道:“当时只口头约定春后再商讨,并未应承什么。且并无父母亲族在场,自不算正式有约。此事与张媒婆已说得清楚明白。”

  

  “那李家田丰地裕,刘六郎模样也好,哪一家配不得你?况你自己知你命硬生克,八字相合的夫家难寻一二……”忘了是哪位族老吼出的话,我听着只想笑。

  

  犹记得当初你说那句“命格生克?简直是无稽之谈”。你定不知,那会子,我的心被你牵动。世上,有你这般的人,真的不介意他们口中所谓的“克父克母”之说。

  

  说实话,早先爹爹去世时我被村人那般传谣,我只觉悲痛欲绝,也以为自己命格生克,乃是不祥。只是,爹爹三年大孝,我必须守完。

  

  嗯,大抵是见我脸皮厚兀自笑着,我只听见有一族老说:“训庭真是去得太早,这四丫头没爹管教,如今真是礼义廉耻也不知了……”

  

  我不喜他说爹爹坏话,驳了他:“呵,若父亲在世,必能与文元做主,不会教文元受人半点欺辱。”若你在,也一定会护着我的吧?尽欢。

  

  “跪下!”族长气得胡子又翘得好高,大声吼道,“你给我跪下!你个不孝的丫头!你毁约不提,现今竟还这般不知进退,女子如何能不听从长辈,自决婚事?……你,你这个不孝之女……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江氏族中岂能容,容你胡作非为,不守礼教!咳咳……”

  

  “四丫头,你看你把族长气得,还不认错?”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忖及爹爹教诲,我还是跪了下去,但我真不知何错:“文元不知有何错,若各位长辈定要文元胡乱嫁人,文元愿意从此脱离江氏宗族,自立门户,不与族中相争,也不给族中‘丢脸’。”

  

  江氏宗族,胡作非为?罢了,上回我与你一同去三伯家那回他们也是这样,动辄除族什么的。这般逼迫,便是脱族又如何?

  

  我已心许你,早已嫁不得其他人。虽不知有生是否能再见你一面,但我不能,不能接受自己不贞不洁,此身此心,只想许给你一人。也许,此生不能再与你在一处。尽欢,但我愿意,为你守身如玉。哪怕一世孤身,再无怨无悔。

  

  谁叫,你忽尔而来,那般无赖地偷去了我的心呢!

  

  “你——你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一待嫁女子立的哪门子门户?”又一声严厉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院子里其他族人也嗡嗡叨叨起来,都在指责我不守孝道,不顾礼教云云。

  

  我实在不知,自立门户有什么不守孝道、不顾礼教的。

  

  “大郎,三郎!去取荆条来,今日替你们兄弟好好管教管教你们俩这不成器的侄女!”族长手抖胡子翘,不知是咳得还是气的。

  

  族长要动族规,我即便跪着,亦挺直了腰,并不畏惧,也不后悔。

  

  大伯三伯没有动作,族老里有一位脾气暴戾的,在院子角落抽了根木柴,递给大伯,大伯不愿意动手,那人又递给三伯,三伯高高举起来,落下时却没打在我背上,他丢掉木棍,叹气躲去一边。

  

  我猜,三伯定是被你昔日言行震慑住了。

  

  背上终究还是挨了一棍子,可真疼。族长却喊了句“没吃饭么,打十下!重重打!”背后的族老再次举起木棍,竟无一人拦着,第二棍却没打下来。

  

  “好啊!你们这些伤天理的,又来欺负四丫!”

  

  高高举起的木棍还未及落下,二姑母怒气冲冲的话语传遍整个小院:“老不死的你给我住手!若非得人告知你们聚在四丫头家,我竟不知你们聚在此地是在打罚我侄女,你们这些伤天理的,今日这般胡作非为是什么道理?……”

  

  二姑母扶我起身,怒道不必跪他们。又厉声斥责族老们,四年前欺负她弟弟的遗女还不够,今日还在咄咄相逼!这宗族,不尊也罢,不留也罢!反正这些年也没受到他们庇护,只是受尽欺压逼迫。

  

  二姑母一番言辞后,族长当即发话,道江氏宗族不再庇护我,生死由我,我所为也不再与江氏有关。田地是族中分下的,当即收回。

  二姑母在一旁怒声老家伙若是敢收了小院子,她必然与族长拼命。

  

  茅屋倒是不曾收去,这是爹爹早先盖的。我很庆幸,因这里装满了我对你的回忆,还有你睡过那小床。

  

  那事便以我被除族作结。

  

  他们离去后,我方觉背上疼得紧。烧了热水提到浴桶,把自己泡了进去,头也埋到水里去,过了数息才抬起头来,脸上挂满了咸咸涩涩的水。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被抽上一棍,这么疼!当时你为护我被地痞给打了,定比我这还疼些。

  

  不过,事情那样解决,真是再好不过。再也无人迫我嫁人了,再也不用顾及族中那些麻烦人和麻烦事了。

  

  尽欢,你知道么?我算自由了吧,这感觉真好!

  

  “谁说女子的幸福归于男子了?女子自己一样可以顶立门户,一样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你的话,真是悖于礼教。你瞧,我不过遵你一二句话就把他们气得那样狠了。

  

  呵呵,我做到了,你若知道了会不会夸夸我?

  

  过了几日,租种那三亩半田地的租户找来,道族里长辈不让他种了。我无所谓地与他道:“不让种便不种了,何须太在意。”租户闻言悯然看了我几眼,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家中米粮还有些,都是你在时购置的,屋梁上挂着的一排一排的野味熏腊,恐搁置太久会坏掉,我便寻了江大郎,托他去县城时捎去卖掉换成了新的谷米。

  

  你离开时,家里的鸡有十多只,除了那鸡妈妈和七只鸡仔,其余的我也托江大郎拉去县城卖掉了。你来时就养着的那几只幸而我没卖它们,心中舍不得,那是你逗趣的“宠物”。

  ·

  

  去年立冬时,一日酉时下山归家后,二姑母已在院子外等了多时,她道连来数次没寻见我,今日干脆在此候着。二姑母絮叨她从二十里外的几个村里寻了几位很不错的适龄青年,让我挑一挑,喜欢谁有她做主……又说“如今你已十九了,过完春节后便进入双十年纪,须得着紧考虑一下婚事。”

  

  我直言告诉她,自己要“立女户”。

  

  二姑母闻言后,声音高了八度,惊声问道:“怎地突然说立女户作甚?你可知立女户是怎地一回事?你可知,立女户者大多的为寡居妇人,你未曾出阁如何立得女户?你可知立了女户便极有可能无人入赘,你年纪轻轻难道守一生清寡?况且你如今也没了田地,只靠采药为生,那立女户者,捐税三倍于常户人家,你如何负担得起?”

  

  这些我都知道。这一年来我已经都想清楚了,自己就这般过也很好!再者,实在没有嫁人之心,纵有男子愿意入赘,也是不做考虑的。我只是一人而已,三倍不过三人份的捐税。也不算为难。

  

  二姑母说我变得有些陌生了,怎地突然心性变化这般大?不再是往日那个她瞧着心疼,柔弱任人欺凌的侄女了。我笑了笑,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不知,……你是否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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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女户一事,我并非临时起意。

  

  上回去药铺与徐大夫商讨些药理,无意中在仁心药堂听跑商外地人说哪里立女户了云云。我当时也有意动,为此专程去了一趟县衙,找了县里的一位管户籍的九品管事,塞了一角银子才打听明白:女子是可以立女户的,办理立户文书后,女子不论婚嫁与否皆可为户主,每年需缴纳三倍的捐税银。当然也有好处的,女户家不需担徭役,女户的财产由女子指定亲眷直接继承,不受宗族收回剥夺限制等。

  

  我虽无甚财产,却只想保住这小院。倘若,有一日你归来,也好寻得见。

  

  今年春日过后,我数了数卖药草攒下的银钱,有三两多,去寻那九品管事办女户文书。一通打点下来,全部的银子花光还差二十文,九品管事心善替我补上二十文,我很感激他。

  

  身无分文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为难,倒是不曾想过动用你的银钱。

  

  回江家村后,我只去给二姑母说了此事,二姑母听完知再无回旋可能当即落下泪来,哭喊着“我可怜的儿啊,往后可怎生是好!”我倒是觉得身心愉悦,大感轻快。

  

  次日,二姑母便带了一斤肉和几个鸡蛋来家中,立户文书既已办理,却有些事要办——

  

  二姑母先是煮了肉,摆了香案,祭告我父母在天之灵;而后又在妆台边替我梳了发髻,昭示从此自为户主;末了又煮了三只鸡蛋让我尽皆吃下,用“元宝蛋”来寓意招财进宝,家宅兴盛。

  

  我从未一人吃过三只鸡蛋这么多,那回却吃得极欢快。

  

  二姑母泪眼婆娑地道:“臭丫头如今已不在族里,也不惧族人抢夺什么了,真个不愿嫁人便罢了,何必逼自己做到这份上”。

  

  我只是笑了笑道不知道为何,心里就是想这么做,便这样做了。

  

  到那时,二姑母才歇了替我寻媒说亲的心思。

  ·

  

  后没几日,村里大伙儿便知我立了女户。

  

  动静最大的是族老,不许族人再唤我四姐儿了,说是既然出族又自立女户,不得再用族里的排行。这个我倒无所谓,反正你从来叫我文元或者阿元,也不会介意什么排辈。

  

  有些村人口中传出些难听的话,路上遇见时偶有侧目。我跟他们没什么好争辩的,他们那般做,也并不能对我的生活造成什么困扰。

  

  我心里很静,只想静静念着你,等你一聚。

  

  这世上,善良的人总是很善良——

  

  那么小的小梅子都会替我辩驳,“元姐姐对人那么好,她立女户自己开心不就行了,碍着你们什么事?”秀才家的家风,很好!

  

  二姑母说道早知族里老头子们这么伤天理,五年前就立女户了,还能够有十亩良田留下,黑心肝的就见不得别人开门立户自成一家么?

  

  江大郎还是隔段时间来家捎草药去卖。

  六婶仍旧常来串门与我说说话,解解闷。

  樵户的柴禾从来不断,依旧十日一次往家送。

  那受过你善意的福婶等人偶尔也帮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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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迎晨曦,夕别晚霞。

  

  自立门户后,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偶尔念起你时,多了份勇气。心中从最初的不敢思念到后来想到疼痛,到而今的习以为常。

  

  而今,已习惯了每日想一想你,只在想起你时,内心觉得很富裕,很充实。

  

  总是觉得,你会回来。——会回来取那套衣服?会回来见一见。

  ·

  

  只是,你带来的口信,如今,让我不知所措了。

  

  等你是错,倘若不再等你,亦是错上加错。

  

  真不想,你那无赖又撒娇的模样,被别人瞧去。

  

  真不想,有一日你身边站着其他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真不想,你的生活里再无我参与。

  

  ……尽欢,我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元没有让人失望吧?嘿;-)

没有让穿女立女户,让柔弱些的阿元鼎立门户,也算是伏笔。毕竟,悬黎这样的宝器,出自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