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不想的,我想你安然退隐,以后久居丐帮,或者在武当继续做道士,过平静的生活。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看着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也知道因为我,你不可能退帮归隐,所以想报仇就报仇吧,我在这边等你,等你的心愿已了,你再来找我,我们一起转世投胎去,做一对鸳鸯,或者荷花梅花。”

  林玉霁一个颤栗,突然清醒,周围还是灵堂,裴若非的棺材还静静立在他旁边,木材是好木材,可惜还是配不上裴若非。

  裴若非没父母没孩子,只有一个林玉霁,天气也不是很好,路上又耽搁许久,所以早早下葬。墓坑已让人迅速挖好,又宽又深,林玉霁背着剑站在墓坑边上,笔直□□,寒风不折,正好占了墓碑的地方。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旁人都走之后,林玉霁微微躬身抚摸着粗糙的石碑,一字一句念道,欠你的,都给你讨回来。

  说完他端酒倾杯,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不过在报仇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林玉霁想了想,给自己列了一个单子,一条一条地,罗列好他要做的事情,不多,也就十来项。

  一切都计划完以后,林玉霁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师父有师弟孝敬,自己只能来世报答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了,只是可怜了他老人家,五个徒弟早逝两个,如今又要再离去一个。

  林玉霁存了死志,接下去的,只是毫无退路,只是破釜沉舟。裴若非对林玉霁了解得透彻,也从未低估他的执着。

  过几十年去见裴若非,他确实做不到。

  林玉霁把房子打扫干净,把花盆里的花都种在土里,把收藏的书画、喂养的鸡鸭都送给同门弟兄,又给了仆从一笔钱让他们回老家好好生活。最后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背在背上,站在院子里,环视着这个曾经他们朝夕相处,充满无数回忆的家,一时间百感交集。

  没有你,这哪里又是家呢?林玉霁心下那种难以言说的害怕、寂寞、悲哀、痛悔、恼恨又如潮水般漫灌进来,淹没他的心,他的人。

  没有你的生活,我简直一刻都待不下去。

  林玉霁平静决然地走出家,静悄悄锁上院门,转身离去。风吹起他青色的绣鹤羽披风,他腰间别着一个小葫芦,上面拴着红绳。

  这个小院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好像过去的几年,从来没人来过。

  ……

  十一月十五,寒霜遍地,月光明亮,林玉霁捂着头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桌前,手忙脚乱搅和着茶壶茶杯,终于倒好一杯茶。

  屋子里没点灯,他摸索着坐在冰凉的板凳上,手指掐算着日子——距他离开丐帮,已经过了三个月。无一晚例外的,他又梦到裴若非。

  裴若非心疼地把寝食难安的他抱进怀里:“怎么这么瘦了。”

  林玉霁苍白着脸看着他,直白道:“想你想的,你不在我身边,我很难过。”

  他摸上爱人的脸,是陌生的、不想习惯的死人冰凉:“你死了,没人关心我了。”

  裴若非回答:“其实有很多人想爱你,只是你看不上他们,我也看不上。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我们一生一世,我与你不分彼此。”

  “他们不是你,你知道的,我只想你,”林玉霁靠在他怀里,“我要好好睡一觉。”

  裴若非笑着吻了他一下:“好,我守着你。”

  林玉霁鼻子酸得疼痛,缩在裴若非怀里一言不发,沉沉睡去,他知道是梦,但希望沉浸于此永不醒来,可天终究是要亮的。

  他起身,眯缝着眼看着外面,一室明亮,也有些温暖,太阳升的很高。他很久没睡得那么好那么久了。

  一觉消除了许久的疲惫,林玉霁梳洗穿衣,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又是以前那个玉树临风的道长了,只是眼底再也没了以前的光泽。以前的他眼睛明亮,热爱生活,现在却满满的都是悲观与厌倦。

  长安城,酒楼。

  林玉霁换了身寻常衣服,长剑用布包着放在桌边,整栋楼喧闹着,人来人往,说书先生坐在厅的另一边讲着明教与丐帮的传奇故事,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惹得周围人羡慕不已。也许在他们眼里,真英雄真豪杰就应该像赵子龙一样,雄踞一方,从敌人中七进七出而毫发无损,或者手起刀落,大丈夫杀敌无数,不怒则已,一怒则天下惧。

  可古往今来,纵然乱世纷争,豪杰并起,可真正站在顶尖上的又有几个?还不是给人做了嫁衣裳,白白丢了性命。像他们这些血雨腥风里搅动风云惯了的人,往往失去了才明白守护住身边人,比名利更重要。

  有的人醒悟了,所以还能拼命一搏,搏得一个安全退隐的机会,有的人却只能守着一捧白骨,黯然度过余生,更多的人是在党同伐异里彻底迷失方向,殒命于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斗中。也许临死前那一刻才终于想起了家乡的鸟语花香?可是都来不及了,太晚了。

  林玉霁无心听书,毕竟他知道的要比说书先生真实的多,江湖里的明争暗斗没有说书先生说得那么有滋有味,钱财,珍宝,美人,权力,地位,这些都是给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几座大山下,压埋的都是累累白骨。法王、长老、掌门,个个脚下尸山血海,背上背着无数人命官司,踩着仇敌的和同袍的脊梁骨,亦仇亦恨,咬牙前进,担子重逾千斤。

  那边说书人还在唾沫横飞,林玉霁却已经不耐烦地起身,吩咐小二给他找个靠窗的位置,把盘子也都端过去,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就一壶茶,两个馒头,两个小菜,他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从来不食荤腥。

  但小二依然欢天喜地地为他服务,连桌子都拿袖子擦干净了,因为林玉霁出手给了他一个银锭,告诉他上最好的茶,一会儿再上最好的食物。他重金请蜘蛛庄的密使追查仇人下落,密使允诺他最慢三个月,给他所有仇人的名单,今天正是收信的时候,林玉霁天不亮就敲门进来了,先是一大锭银子堵住了掌柜的嘴,又是一小锭银子哄得小二眉开眼笑。

  林玉霁就在酒楼楼上坐着,从天不亮坐到午后,喝掉两壶茶,一动都不动。

  太阳西垂,酒楼里依旧热闹,有的人吃饭喝酒,有的人翻桌赌博,林玉霁依然坐在原地,喝茶,小二乐颠颠地给他蓄水。林玉霁容貌出众又修道多年,最是严格要求自己,正襟危坐,即使是布衣草鞋,气度坐姿也无法骗人,所以蜘蛛庄密使一进来就注意到他。

  “林道长。”一个黑衣服女人坐在原地。

  林玉霁抬头,眼底满是沧桑:“多年不见。”

  “是啊,”女人呢喃,“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我已经那么老了吗?”林玉霁自嘲,“我才三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