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飞撩起自己额前的黑发,关上了保险箱。

  他在等着侯小杰回电话。

  大乔不可能把张晓波家的地址告诉他,所以他只能通过侯小杰去问。他染头发时坐那儿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张晓波说得对,最近和他有瓜葛的只有自己,但是自己底下的兄弟根本不可能去砸他的家。

  砸人家门这种事,其实是催债的人最擅长做的事,如果真是惹到了道上的人,他们反而只会抓人,不会去砸门。张晓波的家被砸的突然,砸的人却又不谋财,那只能是为了找某一样重要的东西。若是把两者结合起来看,最近和张晓波有些关系又是催债出身的人,谭小飞想了想,竟然是龚叔。

  龚叔因为出国的事情最近总跟在他身边,所以从头到尾知道张晓波划了恩佐的这件事,阿彪他们和龚叔扯犊子时也会说。他一开始想不通龚叔为什么要找张晓波的麻烦,但是他知道龚叔的手段,龚叔以前教他打架,教的是“下手要黑,要快,急了就朝裤裆上撩,江湖道义,唬冒卵子!”的道儿,他虽然看不惯这样的行事,但也懂龚叔不择手段的方式,龚叔行的都是下三滥的招儿。因为没有理儿,所以更加可怕。

  催债出身的人看多了家庭的支离破碎,所以他们的血是冷的。

  他想起他之前让大乔把十万块钱放到保险箱里去,后来被大乔偷了给张晓波拿了回去。当时他在气头上,没有去管这档子事。那张银行对账单是最近寄过来的,还没有来得及给龚叔,但是他告诉了龚叔单子在里面,如果龚叔去看的话……谭小飞知道那张对账单意味着什么,他光是想想冷汗就涔涔地流下来了。

  他只不过是一个中转站,从来没有关心过单子的问题,对账单如果不见了,龚叔当然不可能以为是他拿的,而是直接去找经手人!

  谭小飞开车赶回修车厂,心急火燎地想要验证自己的想法是错的,结果却发现哪能啊,偏生不凑巧的事情都撞在了一起。他发现对账单不在,而最大的可能是大乔拿钱的时候顺手拿走了,那十万块曾经到过张晓波的手上,龚叔肯定会不计代价地要把对账单拿回来。

  谭小飞从侯小杰那里知道了张晓波家的地址,开车的时候心跳如雷,因为砸完家找不到东西后,龚叔下一步的动作就是直接找人了!谭小飞脊梁上冒汗,背上都是凉意,他想起龚叔对他母亲的情人所做的事情来——砍断了手指,掏光了裤裆,这哪儿是正常道上的人能干出的事?他几乎不能握稳方向盘,他想张晓波绝对不能出事,他怎么就那样把他给放回家了?他为什么那么晚才想起来这事?张晓波又怎么能和对账单扯到一块!

  北京城白天的车速飙不快,谭小飞几乎是从车流里挤出去的,他心里就是觉得赶不及了,他觉得自己太晚了,他怕他再也看不见张晓波了,他想起龚叔的心狠手辣,心想张晓波要是挨上一棍子怎么办,张晓波那么倔强,又会不会逼得龚叔动刀子!谭小飞之前挥霍过大把的时间,头回觉得自己的时间太紧。

  他心浮气躁地开着车,发现不对时差点就来不及了。刹车的长印子笔直地划过车道,他打开车门,一个姑娘跌坐在他的车前一米处,看上去已经吓懵了。谭小飞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差点又撞死了人。他对上那双惊慌的眼,猛然间记起那个夜晚溅在他车底的鲜血,撞在他车轮下的身躯以及从此之后时时纠缠他的噩梦,他后退一步,几乎是逃一样地回到车里。

  谭小飞打开冷气,后视镜里他的脸色惨白。

  许多不能回忆的经历,往往都是因为有些错误你不敢面对。谭小飞就算再威风八面,能顶着三环十二少的名头在南城撒野,想起压在他身上的一条人命,也常常会如鲠在喉。

  他压死过人。他就是怕了。

  张晓波拒绝了谭小飞开车送他回家,自个儿荡着自行车就回去了。他并不着急回家,趁着天气好又出门转了转,刚巧碰上了张学军,张晓波瞅着他,真不知道一个血管都堵上一半的人总瞎晃悠什么,“你干什么去啊?”

  张学军摆摆手,“走走!”

  张晓波看着张学军抬脚就要往自个儿身后走,手指在自行车杠上敲敲,不知怎的就冒出了一句,“我骑车带你一路呗?”

  张晓波骑着车带着张学军在颐和园溜达了一圈,回家时走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张晓波晃荡大路还成,一走小路这车被张晓波骑得歪歪扭扭,跟蹦秧歌似的。

  张学军坐在后面颠颠的,终于忍不住道,“我说祖宗,咱能不画龙吗?”

  张晓波笑了,“你下去啊,我就不画龙了。”

  张学军嘿了一声,“这不是你要带我一路的吗?”

  张晓波道,“我也没一定要你上来啊!”

  张学军继续嫌弃他,“你小的时候,前边儿我驼着你,后边儿我驮着你妈,我也没画龙啊。”

  张晓波这回没再同张学军置气,事情总归要翻篇的,他笑着不吱声。但是骑着骑着,张晓波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角落里总有几个黑影看着他们,眼神不友善,简直是让他感觉锋芒在背。

  张晓波看着前方的路,低声张学军说,“刚才那人我好像在小飞那见过,怎么跑这儿来了?”他突然想起来了,谭小飞身边有个叫龚叔的,是个老江湖,不太好对付。那人和谭小飞的关系也挺奇特的,听说是谭小飞家的军师,但偏偏是个打手。

  砸他家的说不定就是他。

  那几个人有朝他们围拢的意思,六爷斜睨着他们看了一眼对张晓波道,“你还记得花妮子那屋吗?就是你小时候带你逮蛐蛐那院。”

  张晓波道,“记得。”

  六爷看着那几个人跟着他们后头注视着他,正慢慢围上来,道,“门儿清,出去了赶紧喊人。”

  张晓波蹙眉道,“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

  六爷说,“盘道儿呗,事来了也躲不过,去,找你灯罩叔去!”说罢他就从晓波的自行车上跳下来,用力推了他的车一把,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张晓波骑去的小巷子的路。几个男人猝不及防,也被张学军摆了一道。

  张晓波骑着车拐过一个胡同,他心里慌,雪又积得厚,一个不留神就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他本就不想走,这一摔摔得他越想越不带劲儿,他心里知道张学军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一把弹簧锁就贼生的六爷了,他现在身上不揣弹簧锁了,只剩下身上持着的一股劲,对方那么多人一起冲上去,张学军要怎么对付?

  张晓波咬了咬了牙,从雪地上爬起来,转个头就跑回去。

  张学军正躺在雪地上,龚叔使劲儿踩着他的肩。张晓波从来没见过张学军那么狼狈的样子,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他眼睛一红直接冲到张学军身前,重重地往龚叔脸上挥了一拳,发出怒吼,“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年纪大的算什么本事!冲我来啊!”

  他的样子颇像张牙舞爪的小兽,可是小兽也有咬人的牙齿,龚叔接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蹲下来看着张学军,着急地问,“张学军,张学军!伤哪儿了?”

  张学军看这小兔崽子竟然又跑回来了,既心酸又生气,冲他喝道,“你走!”

  龚叔知道张晓波,其实他打心眼儿里挺喜欢张晓波划车的手段,腕子够狠。在龚叔心里谭小飞其实没有张晓波狠的,谭小飞固守着湖南的圈子玩着车,或许换了张晓波就不一样了。他看着张晓波的眼神阴阴的,他知道张晓波是谭小飞的人,他感叹了一句“可惜了。”,手上的棍子一抡,直接朝张晓波的后脑门上砸上去。张学军的一句“躲开”还没来得及,瞳孔一缩,张晓波已经倒在了雪地上。

  “晓波!”

  法拉利也有没办法开进的地方,比如窄窄的胡同。谭小飞喘着气跑到窄巷口,正好看到这一幕。

  张学军看了他一眼,挣扎着想要朝张晓波爬过去,却哇地吐了一大口血,眼睛开始混浊,世界开始倒转,身上的血似乎堵在了他的四肢百骸,不动不淌,却像巨浪一样要把他冲出去,而他只有昏死过去,身子才能平静下来。

  谭小飞眼睛里都是血丝,他跑到张晓波身前想要抱抱她,可张晓波太安静了,安静得他都不敢动他,他看到雪地里渗出的血,仿佛要浸到他的心里去。一时间,他竟然连手都不知道要放哪儿。

  除了张晓波睡着的时候,谭小飞从未见过他那么安静的模样,张晓波总像个不消停的野猫,生气的时候梗着脖子和他呛声,欢爱的时候挺起腰用双手攀上他的肩,难过的时候转过头不说话,心虚的时候不怎么敢瞧他,硬气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不怕。

  可谭小飞知道张晓波没有看起来那么倔强,他有时心软的像只奶猫,做错事了也会心虚,只是总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却会偷偷地对人好。但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他,看上去都那么鲜活,连睡觉的时候都喜欢说着梦话骂他。

  谭小飞觉得身上的血都在倒流,心头上都在冒烟,他想说,波儿,波儿,我听你话把头发都染完了,你睁开眼看一眼好不好?

  谭小飞抱起张晓波,侯小杰接到谭小飞电话后就往这赶儿,此时跟在他的身后,谭小飞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六爷。

  谭小飞吼道,“去医院!”

  侯小杰扫了一眼龚叔,立刻弯下腰扶起了六爷。

  龚叔在谭小飞身后叫了一声,带着不满和警告,“小飞。”

  谭小飞却突然冷静下来了,他用力地搂紧了张晓波,一步步往巷子口外走去。

  龚叔第一次看到谭小飞如此绝望又清醒的神情,这让他想起了谭小飞撞死人的那天,看着他的眼神迷茫又恐惧。他觉得谭小飞有哪里变了,但是他说不出来,因为谭小飞长大了,而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总是要变的。

  他听到谭小飞的声音传过来,他说,“龚叔,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

  去医院的一路,谭小飞冷静得可怕。侯小杰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谭小飞。

  谭小飞的势头压人,但也是在圈子里打出来的,谭小飞始终在湖南的圈子里混,没去涉及京圈。可能心里也是有些不敢的,人嘛,难免也是有些恐惧的,但是侯小杰觉得,此刻的谭小飞是无所畏惧的。

  “重度脑震荡,还有轻微的头骨骨裂。”

  谭小飞平静地问,“头骨骨裂会有后遗症吗?”

  医生说,“简单的说啊,他这就是外力造成的一时性的意识失缺,大部分病患都能康复,当然也不排除有后遗症的可能。”

  谭小飞有些迟疑地点头。他看着重症监控室里戴着呼吸机的张晓波,觉得他脆弱又苍白。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张晓波仰着头一脸不服气地看着自己,被欺负了也不示弱。可那也挡不住他的身上软,眼神里头也软。他其实一直觉得张晓波不该去夜店那种地方,当时看他整天穿着一件黑灰色的卫衣,好似没有一点张扬个性,那锋利的味道却时不时从他的眼神和举动里钻出来。

  他一开始只想吃了他,没想过会爱上他。

  谭小飞其实说不出什么是爱,他觉得爱这个词怪寒碜的,就像美女和帅哥在这年头也不过就是性别的代名词,说实在的已经跟美和帅没有什么关系了。爱这个词人人都说,好像人人都经历过一样。谭小飞身边也没有个参照,他不知道他的父母之间是不是爱,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爱了,为什么又不在一起?

  他见过他妈找情人的模样,也不知道那个情人被龚叔弄掉后他妈为什么那么悲伤,是因为不快活,还是因为不能再快活?那个时候他觉得爱也没那么高尚,人人都能说爱,而爱也不过就是情欲横生的遮羞布,不过就是床上的一场快活。他看着那个时候的张晓波,只是觉得他好看,想要和他快活。

  可是张晓波,好像真的能一点点地把他从漫不经心的生活里带出去。他想和他待在一起,做一些事,不再是整日整夜的喝酒抽烟飙车戏果,他好像真的能够安定下来,而不是底下带着一群兄弟却像是在漂泊。

  他好像能够开始懂得,除了车以外的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谭小飞走出医院的门,龚叔的车在门口等着他。他迎着风走上去,风声飒飒。

  谭小飞被锁在了家里。

  谭军耀人在湖南,直接一通电话打给了谭小飞。谭军耀斥责他为什么之前不早点出国,斥责他把对账单弄丢了,也斥责他和一个男人玩上了瘾,连前途都不要了。可谭小飞知道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前途,若事事从了他爸的意思,他才真会觉得前路漫漫,暗无自由。

  龚叔想要绑人,但谭军耀却想在不把事情搞大的前提下拿回对账单,谭小飞顺着他爸的意思阻止了龚叔,告诉他只要和六爷用北京茬架的方式就可以拿回对账单,并且六爷不会报警。龚叔最后还是同意了,他虽然是谭小飞家的军师,但说到底他就算在谭军耀手下做事,也不敢明目张胆反着谭小飞,就像是看门狗不打主人,也没有办法欺负小主人。而在谭小飞眼里,军师这个职务,本就不该让打手来当。

  龚叔发现谭小飞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他一抡臂就可以把他从湖南带到北京的少年了。当年的谭小飞把恐惧明明白白地写在自己的脸上,成了湖南圈子里头头后也会把得意写在脸上。可是他越发觉得谭小飞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他想让谭小飞北上,谭小飞却只想待在南城,还觉得知足。龚叔逐渐发现谭小飞其实是一个想要定下来的人,他这种性子,其实和谭军耀格格不入。

  谭小飞除此之外再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对账单的事,他只问了龚叔一句,“我和张晓波的事是你告诉我爸的吗?”

  龚叔看着谭小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飞啊,你如果不放任大乔拿走十万块,对账单怎么会丢?拿回对账单以后,你也该去国外收收心了。”

  谭小飞没言语,直接开了一箱的酒。

  龚叔看着他喝酒,谭小飞一口干完,突然把酒瓶子往龚叔脑袋上砸了上去。

  龚叔猝不及防,但到底是老江湖,他掸了掸肩上的碎玻璃,连声说了三个好。

  谭小飞淡淡地问了一句,“龚叔,疼不疼?”

  张晓波比你更疼。

  真要说的话,什么三天,什么十万,什么放手?不过都是他说服自己的话,他早就不想出国,也早就不想从这场戏里抽身。他想骗自己,却又骗不到自己。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到底喜欢张晓波的什么,却早已一头栽了进去。

  他想要玩,他玩大了,也玩疯了。可其实,本该就是这样的结局。

  只是对不起张晓波。

  谭小飞让侯小杰给张学军带了话,龚叔没有阻止。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就说了张学军没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醒过来。

  谭小飞给六爷留了门,六爷踱进屋子里,看到地上都是酒瓶子,他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是一本《小李飞刀》,他以前也看过。

  谭小飞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了他一声“六爷。”

  六爷拿着书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小子想要东西你不自己去拿,你还遛我跑一趟。”

  谭小飞道,“我现在实在出不去,但是拿不回对账单我爸非杀了我不可。”

  “杀了你?”六爷笑,放下了手上的书,“杀了我吧。”

  “那倒不至于。”谭小飞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透进来,“但是他们还想绑人,让我暂时给拦住了,六爷,您听我一句,那东西对您真没用。”

  “小子,我儿子还在医院躺着呢。晓波这事没了完,你那对账单的事情得往后说。告诉你爸爸那帮人,咱们一桩桩的码。”

  谭小飞手指一抖,佯装镇定地转过身问,“晓波儿现在怎么样?”

  “脑震荡,头骨也让你们给打裂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就算听医生说过,再听一遍,谭小飞还是觉得疼。他想起落在张晓波头上的那一棍,觉得眼前一片红,像一块红布似得蒙住了天。谭小飞沉默了一会儿道,“明白,六爷,没碰上您之前,我以为这样的人都是书里写的,碰上您,我信了。”

  六爷自嘲地笑,“我什么人呀,我什么人都不是。就是一小老百姓。”谭小飞抽了根烟,他想起张晓波嘴里说的小老百姓,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孩子,晓波那小子被打那天我看见你了,咱们说点有用的,打算怎么了啊这事?”

  “好。”谭小飞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到六爷身侧,“其实今天叫您来,我是和他们说好的,我告诉他们只要按照您的规矩来,您一定不会报警,事情……就能解决。”

  六爷起了兴致,侧过头看着他,“按照我的规矩来?”

  “对,按您的规矩,按照你们北京茬架的规矩,您说时间和地点,如果我们赢了,您还东西,修车钱我也不要了,要是你们赢了,该替晓波出气出气,那张对账单……你们随便处置。”

  “两件事儿,拼一块说?好啊。那咱们就两档子事儿一起了。”六爷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一个,我那鸟是谁给摔死的。”“应该是龚叔,有胡子那个,听他们说,那个鸟老是在叫。”

  六爷眼睛发亮,问,“打晓波是不是也这孙子?”

  谭小飞说,“是。”

  六爷又问,“他来不来?”

  谭小飞说,“您要是答应,他会去。”

  六爷拿起外套,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神更亮,“我答应!我必须答应,正好,后天早上八点,颐和园后边那个野湖,咱老地点……”

  “六爷,”谭小飞打断他,走到六爷面前低下头说,“对不起。”

  六爷凝视着他道,“小子,看在你救过晓波的份儿上我跟你说一句,晓波以前和我喝酒的时候聊到过你,我就问你,你看武侠,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你知道茬架要怎么才能赢吗?”

  谭小飞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六爷道,“过去北京茬架,打成烂茄子也分不出高低,什么叫赢呀?你得拿命去换,我她妈不要命了,人死为大。得,对方把刀撂下,服了,您是爷。这就是江湖。握手即成交,玩儿的是信誉。哪像现在似的,合同厚的跟他妈一本书似的也没人遵守。”

  谭小飞迟疑着点点头,窗外倏地飞过一只大鸟,六爷看着,他也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天儿越来越凉。”

  六爷没言语,转身就走。

  谭小飞又抽了根烟。他眼里的六爷是上道的人,什么是上道的人?就是小老百姓该做的事,不会因为没权没势给推了。那张对账单落在六爷手里,根本讨不了好。

  龚叔问过他知不知道他爸要是出了事儿,他之前压死人的事儿也会跟着捅出来,龚叔讪笑着问他怕不怕。可谭小飞其实是懂的,他爸叫他出国就是为了转移资产,可偏偏在这时候要转资产,不就是因为他爸在争斗中快要输了。说起来,他爸如果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关系层层推脱下去,一张对账单怎么会瞒不了?可是现在这时候,一张对账单就是一个彻底扳倒他爸的机会。

  他喝了口酒想,自己其实根本没什么长进。但以前害怕而逃避的事情,如果是为了一个人而受着,原来是真的可以不怕了。

  颐和园冰湖上的风总是冷冽。

  风里还夹杂着六爷的喘息声,从湖的那一端灌进谭小飞耳朵里。他几乎以为六爷要支撑不住。

  可当六爷提刀在冰湖上跑的时候,他的动作变得迅速而敏捷,刀身黑亮。谭小飞想起六爷同他的说“拿命去换”,突然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他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有泪流下来。

  他知道这是赢不了的一架,沉舟侧畔,那是六爷一个人的江湖。

  ……一人一刀一江湖。

  张晓波坐在张学军的病床前,脑袋上还缠着纱布。他还是头疼,但是他醒了,他瞅着张学军,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最后才道,“张学军,你挺行啊。”

  张学军直勾勾地瞧着张晓波,开口却道,“小兔崽子,说点好听的话。”

  张晓波撇过头,眼眶红了一圈,低声道,“都过去了。”

  “别怕,波儿。”张学军静静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说,“这是理儿。”

  张晓波红着眼睛瞪着他,手在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张学军的手,从未如此害怕过,他的嘴张张合合好几次才能颤着说,“就你有那么多理儿。”

  就算他已经明白了理儿就是撑着一个人的骨气,但是他怎么跟张学军开口说这些话呢?

  张学军还是没能熬过去,因为他犟定了就算死也不要做手术。张学军一辈子都没能怂几次,偏偏每次都怂在了关键的点儿。而他从冰湖上被送过来以后,就算张晓波逼着他做也来不及了。

  张晓波觉得,张学军同志,摆明了是要气死他。

  后来跟着张学军茬架的同志们被放出来了,张晓波的聚义厅也开起来了,是由张学军原来的小卖部改建的,用的张学军给他买了保险的钱,张晓波有时候想想,张学军经常一声不吭地把事儿给办好了,那其实就是他的劲儿。

  张晓波看着聚义厅,经常会想起张学军同他喝酒的那天,赤红着脸跟他掰扯着要卖二十的啤酒,摆个长条凳儿,摆个太师椅,再在太师椅上铺一张虎皮,门口儿挑一匾,写上仨字儿聚义厅。张晓波顺着他的意思,开了一个小小的江湖。他觉得张学军能知道。

  他也听到广播中说,“原湖南省常委、副省长谭军耀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还有证据表明,其子谭小飞曾在前年二月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谭军耀利用职权帮助其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张晓波调着酒的手一抖,小酒杯提早就往大酒杯里浸了下去。

  他想,有完没完?

  墓地的事儿是后来洋火儿给安排的,这年头死人下葬还要排队。那天以前跟着六爷的十几个老炮儿都来了,张晓波当着大伙儿的面在张学军的碑前给念了一封信,里头都是没和张学军说过的话,面对张学军的时候总含在嘴里说不出口,总算能写在纸上念给他听了。他和张学军最后那天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握着张学军的手,总觉得他能懂。

  后来张学军的朋友虎子给张晓波回了一封信,里面都是张学军想和他讲但是没讲出来的话。张晓波拿着信的时候手是抖的,总觉得他和张学军就这么把最后一面没办完的事儿给办了。俩人都要面儿,这事办完以后似乎就真的江湖再见了。

  就像信里说的,张学军要面儿,要尊严,开了那么多年窝囊的小卖部,张学军总算瞅准个机会穿上军大衣拿起尖刀硬气一回。张晓波想,真正遗憾的其实是自己没能看见那场景。

  这封信就像是张学军同志和他的对话,信里什么都说……说霞姨,说闷三儿叔,说弹球儿,说小飞,说尊严,说规矩,说江湖。说到底,张晓波心理希望张学军给自己的一个评价,也不过是信最后的一句,“波儿,你最让你爸待见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这小兔崽子善良。”他以前总想让张学军说一句,“儿子,你真牛逼”,想要个认可,却发现还是比不上这一句,毕竟他也还没有办过什么真牛逼的事儿,他一小老百姓,就想把酒吧给开好了。

  张晓波也同霞姨聊过很多,霞姨说六爷是一个值得跟一辈子的人,对他的感情也从来没后悔过。张学军在信里同他说他对不起霞姨,张晓波想问霞姨跟着六爷二十年,所有的青春都抛在了里面,有没有恨过?但他后来没有再说话,觉得这问题也怪没意思的。霞姨说很多人都说她走错了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没有。霞姨说了不后悔,张晓波想,那应该是没有。

  张学军还托虎子在信里说,有三个人可以交,一个是弹球儿,那孩子仗义,敢一个人揣把刀陪你爸去颐和园跟小飞那帮孩子码逼,认准了理儿和人就没跑了,将来准是个爷们儿,北京胡同全拆了,江湖拆不了,有他这种孩子咱丢什么咱也丢不了姿势。另一个就是小飞那孩子,他说那孩子心里有侠,心眼子不脏,他和那孩子心里头通着。再一个就是山东临沂有个姑娘叫郑虹,娶她这样的当媳妇关你十年大狱出来还等着你,一块儿过日子,睡觉踏实。

  张晓波看着最后一句话就笑了,心想自己都不知道张学军和郑虹这姑娘什么关系,怎么就变成娶媳妇一起睡觉了?但是他看到张学军对谭小飞的评价,心里也奇怪他脑门就这么被砸了一下,怎么张学军又和谭小飞通上了?这二十几年,也没见张学军和自己通上啊。

  张晓波看着想笑,又觉得笑不出。他知道谭小飞回了湖南,被判三年。他想,一条人命三年可真便宜。他还有些情绪,但是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大概是因为他和谭小飞熟些,却不认识那被撞死的人。张晓波认理,但总归不是嫉恶如仇的人。人都是这样的动物,他和谭小飞刚杠上的时候,时不时要拿他飙车撞死人的事情挤兑他,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销声了,大概是他发现谭小飞心里头也在意,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

  张晓波想起他和谭小飞的事,总觉得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好像所有的爱恨都随着冰湖茬架那件事远去了,但他始终记得那些日子,也记得他最后见谭小飞的时候说的那一句话,他说,有完没完?

  张晓波守着聚义厅过着小老百姓的日子,不谈恋爱不生崽,转眼已过三年。

  冬至又临,大伙儿都会在清明的时候一起聚着给六爷扫个墓,冬至就不一起了,张晓波会一个人去和六爷说会儿话。

  张晓波一个人提着花儿过去,看见张学军的墓前站着一个人,愣住了。

  谭小飞回头看见他。

  寸头,黑色卫衣,一身修长,和张晓波印象里那个染着白毛穿着皮衣的谭小飞相差甚远,但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区别。张晓波想,大概没完吧。

  可不就是歌里唱的那句,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张晓波走过去,放下花,和谭小飞并肩站在那儿。谭小飞之前已经把台面清理过了,上面也摆了他的花。两个人就这么一起站了好久,谭小飞终于看着六爷的照片出了声,“很小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个梦,梦里跟着一个大人,骑着马,守过城市街巷、草原,风在耳边一直吹着。那个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我都是无所畏惧的。可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张晓波沉默了会儿,觉得有些心酸,“得了,张学军不爱听矫情的话,你得跟他讲理儿。”

  谭小飞想了想道,“我跟六爷,还真没理儿。”

  张晓波看着六爷的照片,伸出手在上面擦了擦说,“张学军,你说什么和谭小飞心里头通儿着呢,瞎掰扯的吧,人家都没理儿跟你讲。”

  谭小飞惊讶地看着他,张晓波转过身,“我开了家酒吧,可以请你喝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