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样的?

  磅礴大雪席卷茫茫山林, 掠过漫山遍野燃烧的熊熊烈焰,覆盖了战场的鲜血,枪火,惨叫。无数双疲惫悲怆的眼睛抬起来, 在此时越过丛山峻岭, 遥遥望向那纵使放声哭号, 也传到不到的苍茫天际——

  伤痛与泪水全数化作烟尘,随着漫天风雪纷扬坠入废墟。

  赤红大火燃烧天空,滚滚浓烟自碎石夹缝中升腾而起,滚烫的高温扭曲了涣散的视野。

  碎石钢筋掩埋的荒芜焦土之上,那条被作战服包裹着的手臂几乎被熏成焦黑, 破碎血肉深可见骨……

  可他已经都没有感觉了。

  松田阵平在这惨景之中, 意识已经越来越微弱。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身边的血泊晕开,于是就拼命地伸手, 想去触碰那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冰冷指尖……

  “小阵平!阿薰——阿薰!!”

  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嘶哑到泣血的哭喊融化在漫天大火中。

  伴随着无数紧急赶来的警笛和脚步声。

  “进不去了!萩原警视!!真的进不去了——”

  “给我放手!!!”

  “回答我!你们在哪……你们在哪里……”

  是谁……?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松田突然觉得自己想不起来了。

  他能听见四周似乎终于有搜救队赶到了, 还有警犬的声音响起, 但流淌涌出的血,剧痛, 和高温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

  整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眼前死亡的明红火光带着洁白的雪, 在逐渐消散的世界中变为白茫茫的虚无。

  世界明亮柔软。

  他仿佛在这时回到了什么十足信赖而温暖的地方,就这么闭着双眼,还要多贪恋一会儿似地, 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安静地睡着, 一切的疲劳, 伤痛,都在此时消散远去。

  只有轻柔的春风缓缓抚过年轻的侧脸……

  松田阵平从死亡中猛地惊醒!

  他猝然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的冲击几乎把他自己呛窒息了!连着咳嗽了好几秒,连呼吸都在打颤,浑身发毛的冷汗已经全部浸透了他的衣服。

  但紧接着一抬头,他却又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碧绿茂盛的树下。

  听见警校悠扬的课间铃声从湛蓝的天空上传来,大地上洒满阳光,远处樱花簌簌飘落。

  “……”

  这里是那个他最熟悉的地方。

  ……是警视厅警察学校的操场。

  “我去……”

  松田阵平长长呼出一口气。

  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一般,轰然倒在背后的树干上!

  他能感觉自己心脏还在那阵高空坠楼的窒息感中跳得厉害,闭眼都还能看见那模糊的大火燃烧,还有身旁薰冰冷带血的遗体……猛然惊醒间,生死一刹那的惊惧简直要把胃都吐出来了。

  怎么回事?

  难道只是梦而已吗?

  但为什么连骨头断掉的感觉都那么真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松田捂着自己的脸竭力深呼吸,拼命压制着那颗剧烈狂跳的心脏,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甚至忽略了有什么呼唤正在响起:

  ——“小阵平……”

  ——“醒醒……小阵平……”

  “阵平。”

  忽然有人在他耳边唤道。

  他诧异地抬起头,整个瞳孔猝然收缩——

  只见日光下站着毫无任何伤疤的,面容年轻俊秀的雨宫薰,一双金色眼眸明亮而好奇地望着他,警校制服那么合身笔挺,鲜活得像一颗新生的小树:

  “你怎么了,阵平?做噩梦了?”

  顷刻间,松田完全僵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逐渐向他走近。

  “谁让你训练的时候偷懒睡觉的?”

  雨宫薰微笑起来,看起来那么放松,那么无忧无虑,有天际明光映亮他青春骄傲的脸:

  “偷懒还居然藏在这么难找的地方……如果做噩梦的话,那就一定是鬼冢教官的诅咒吧!”

  ……难道真的是梦吗?

  之前的一切苦难都只是昏睡的噩梦,他们甚至都还没有毕业,薰背后也根本没有什么组织,从来没有什么格兰利威存在,没有人去卧底,没有雪……更没有人死在那场基地崩塌的大火里。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过于疲劳的幻想……

  松田阵平浑身颤抖起来。

  太好了……

  都只是梦……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捂住脸的手痉挛着,在此时简直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息,哽咽的喉口近乎窒息,昏昏沉沉的脱力感涌上来,整个人腿一软差点直接栽倒在地上——

  ——却在下一秒,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

  “好啦,休息够了吗?”

  雨宫薰仿佛没有看见他脸上斑驳的泪痕,笑容依然明亮。

  四周清澈的阳光正柔和地将他们包围。

  薰在这时缓缓弯下腰,牵起了自己狼狈同期的手。

  声音依然是他记忆中那样地干净,清澈,眼底闪烁着温和的笑意:

  “那我们一起走吧,阵平。”

  “……走?”

  那一瞬间,他忽然愣住了。

  走?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你要这么着急带我走?

  但是刚刚在噩梦中哽咽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疲惫的身躯也动弹不得。

  松田只能在这个时候,看着那个温柔的青年拉着他的手,迎着阳光一起跑过空荡的操场。

  一切的时光与风,都在这一刻融化在最明亮的绿叶和日光里,宏大而绵长地延展开来,混合着道路尽头樱花盛开的春风摇曳。

  好像只要一直跑着,一直这样跑着,就总有一天,能一起逃离所有命运中的苦难与悲伤——

  就能一直,紧紧牵住你的手。

  然而明媚日光下,在看不见的视野中,他们原先停留的地方已经全数化为了漆黑的焦土,一寸一寸土崩瓦解,坠入阴暗无边的深渊之中……飒杳的风声里似乎带着什么声嘶力竭的哭喊,但逐渐被吹远了。

  他没有听见。

  东京夜空被一大片直升机隆隆撕裂,螺旋桨顶着大雪倏然掠过城市主干道,径直扑向了医院的顶层。

  一切山梨县无法处理的伤员,全在此时被即刻紧急转送回了东京市内。

  各大医院所有额外诊室的灯全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走道和大厅里的患者惊讶地看着无数警察呼啸冲来,从上面抬下来的人浑身浴血,作战服已经破碎到几乎看不清形态了,所有被烧焦的伤口,衣物,和原本的皮肤全部糊在一起,被再一次抬上了救护车担架,滚轮飞速旋转向急救室冲去——

  “小阵平……小阵平,你振作一点小阵平!!!”

  萩原研二的眼睛已经被泪水糊得几乎看不清路,跟着担架一路狂奔:

  “拜托你……振作一点……看看我好不好……”

  但呼吸面具下。

  那双他从小熟悉的眼睛依然闭着,脸庞已经被血染得根本看不清神色。

  只能从面罩上那阵微小的雾来判断他还在呼吸,但是吸气也已经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就要停止……

  “继续叫他!继续叫他的名字!!”旁边医生厉声道,“他的求生意志不强,赶紧让他想起来,继续跟他说话!!”

  “血氧饱和度75……脉搏125……”

  急救室内器械磕碰的声音依次响起:

  “室性心动过速,脉搏140!充电压电击准备!”

  “醒醒小阵平……醒过来……”萩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了,耳边全是白茫茫的嗡鸣:

  “我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

  “胸腔管出血500CC,是肋骨断了造成脏器破损。”医生扯下口罩,扭头转向护士,“不能拖了,情况还在持续恶化,手术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很快,手术室大门从两侧闭合。

  而萩原研二背贴着墙,苍白得像一片纸,在此时无力地向下滑。

  萩原浑身的制服都已经沾满了友人的血和废墟里的焦灰,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形象全无地蜷缩在手术室外的角落里,肩头随着抽噎,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对不起,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

  “对不起……”

  ……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

  松田阵平被牵着从操场跑向教学楼,又和那个人一起,在每一层楼打了个转儿。

  现在似乎是警察学校放假的时间,到处都看不见其他人,连食堂都关了。

  雨宫薰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就这样慢慢地逛了半个学校,最后停在了校园里那颗最大的樱花树下,木椅长凳上已经落满了柔软的樱花瓣,遥遥望去像一片粉色的雪,在日光下被晒得暖融融地。

  风忽然大了起来。

  仿佛是从天际吹来似地,四周的绿树灌木都开始摇曳起来,春夏的气息扑面而来,扬起樱花雪片般漫舞。

  而他也正是在这片樱花雪之中,忽然转头望向了身侧的人:

  “阿薰。”

  雨宫薰微微抬起头:“嗯?”

  “我刚刚做了个梦……一个非常可怕,非常可怕,和你们都有关的噩梦。”

  “原来是这样。”薰弯起眉眼,安抚着说,“没事的,阵平,那只是梦而已。”

  “但是那个梦太真实了……”

  松田颤抖着握紧着他的手,在此时,紧紧地将他手背扣进掌心里。

  鼻腔里的酸涩又漫上来:

  “我梦见有一个黑暗组织一直在控制着你,还梦见零和景光也去了那个组织卧底,你为了摆脱那个组织在我们眼里假死了四年,但在我们最后好不容易重新见面的时候,你却又被抓了回去,他们再次重新控制了你,把你带到了一个基地里……”

  “是这样吗。”薰垂下眼睫,“然后呢?”

  “然后,你决定杀掉所有人复仇,然后再杀掉你自己。”

  “是的,如果真的杀掉了那么多人,我是没有办法再继续活下去的。”

  薰轻轻点了点头,微笑着问道:“那最后呢?”

  “最后,我来找你……”

  松田顿了一下,声音里有些止不住地哽咽。

  “我们可能都死了,阿薰……”

  “我看着你死在我眼前了,我甚至在摔下来以后没能握住你的手,只能看着你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死去……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梦呢?”

  “……”

  但是,这一次。

  雨宫薰却没有再立刻回话了。

  电梯门霍然向两侧开启。

  两道魁梧的身影从里面大步迈出来,身后跟着一片FBI和公安的警员。

  他们浩浩荡荡穿过人潮密集的医院走廊,四周有许多患者诧异的视线投过来,扶着输液瓶坐在一边,目送着这群人远去,走向那个集中了大部分在今夜的联合行动中,由于重伤而被移送来的警方伤员的急救室。

  “情况怎么样了?”

  FBI的詹姆斯边走边问道:

  “所有医院里伤情最重的,好像是你们那个不听话的警视厅警部,朱蒂告诉我他强行抗命,不听指挥非要往下跳,最后跟着格兰利威一起从五楼坠下去了……”

  “幸好你们那个姓萩原的警官反应得快,算是在二次爆炸之前,还能勉强从那堆废墟里抢救了点人出来……”

  毕竟松田身上的麦还是连着指挥部的,那堆强行抗命的话也自然被原原本本地传了过来,几乎是当场就给萩原研二点炸了。

  他直接带着人顶着雪冲了出去,差点跟外面不明所以拦着他的人干起来,不顾山路冰滑紧急奔向事发地。

  只是……等他到了的时候。

  眼前已经只剩下了火海与废墟。

  “对,是完全没预想到的恶劣情况,不是说了让他待在营地别动……”

  黑田兵卫脸色极其难看,眼下全是疲惫的青黑:“松田那小子主要是坠楼伤,没死完全是命大……”

  他忽然顿了顿:

  “以及,有人给他挡了一下最致命的那一击——”

  詹姆斯抬眸,镜片后的眼眸愕然定了定:“你说的是……”

  “没了……格兰利威当场就已经没了,头骨被砸裂了。”

  空气倏然凝固了。

  詹姆斯瞬间僵在原地,像是难以置信他在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公安领导极其苦涩地呼出一口气,镜片后的独眼非常暗沉,缓缓摇了摇头,仿佛是无声的默哀。

  他想过那个孩子可能会死。

  但是,却没想过居然会在最后,是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为了守护别人而死……

  组织已经覆灭,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原本应该已经能够拥有后续的崭新的人生,不被任何人控制地,去享受那些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独属于“绫里薰”的人生。

  “那孩子的头骨裂了,身上肋骨也几乎全断,引发大出血,当场就没气了,甚至都根本没能撑到被救出来的时候。”

  黑田闭着眼睛,似乎不忍心再说得太详细:“但是,当时苏格……诸伏景光依然坚持要把他带上直升机去抢救,我也就没拦他……”

  “……”

  詹姆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非常轻,非常轻地问:“那苏格兰和格兰利威,现在是在……”

  “在米花中央病院,那里有本来给格兰利威准备的手术医生。”

  黑田苦涩地说道:

  “但估计,没有用上吧……”

  他在这时抬起头,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夜空中大雪纷飞。

  寒意越过东京的静谧夜空,穿越星月投下的微弱光影,和着扬扬雪花,轻柔降落在几公里外的楼顶天台上——

  视野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一台直升机停在正中央。

  没有离开。

  无数刑警,公安和医护人员在此时沉默伫立在雪地中,任由那些大雪铺天盖地落下来,浸透了他们的制服,头发,和睫毛,寒风刀割般刮过脸颊。

  可是却依然没有人动,也没有人离开。

  风见裕也站在人群背后,他作为辅助公安,西装外套已经被雪水打湿透了,最后轻轻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咬着牙擦去眼角几乎要结成冰的泪水。

  离别总是来得太匆忙……

  他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青年把那封“忘记他”的匿名绝笔信交给自己的场景。

  住家暖黄的灯光洒下,厨房里还有可乐饼的香气。薰清瘦的身躯穿着居家服的样子那么温柔平静,黑发细腻柔软,那么平凡,那么普通,看不出曾经经历过多少虐待折磨。

  也看不出,他其实从未拥有过哪怕一丝的平凡人的幸福。

  说到底,那封信到底是要交给谁呢?

  其实,倒并不一定是要交给谁吧。

  比起传达,倒不如说,那只是一个提前的告别而已。

  希望他们不要为自己太伤心。

  那具飘摇了一生的遗体,现在静静躺在离他们不远的救护担架上,躺在夜色里……躺在那他奢望了许久,却只在死前瞥见了的大雪纷飞中。

  而那个曾经誓言陪他一起看雪的人,此时正扑通摔倒在旁边的雪地里。

  “诸伏队长!”

  旁边有警员涌上来,可却根本搀扶不住,只能被他拖着下坠。

  诸伏景光身上的作战服全是血混着灰,他能在枪林弹雨里杀死无数个敌人,有勇气面对组织的枪口和迫击炮,但现在只片刻间,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一切支撑着他向前走,支撑着他勇敢的事物,忽然被挖了个大洞。

  ……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景光的膝盖抵在冰冷的雪水里,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对方那张已经被侵蚀殆尽,遍布鲜血,烧伤,和焦炭的脸……

  薰的眼睫闭着,似乎在最后死去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太大的痛苦,就如同他在之前的日子里,每晚都去和他道晚安的时候一样,等到黎明之际,就能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眉眼弯弯。

  跟他说:

  “早安,景光。”

  于是景光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对方骨节寸断的身躯。

  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颗一颗的眼泪在这时夺眶而出,坠下的时候几乎带着冰凌。

  因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已经全然覆盖了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十岁,抱着同样被雪覆盖的薰的身体,用被冻僵了的唇去亲吻他满是血污的额头。

  酸涩结冰的眼眶模糊不清,喉头滚动牙齿打颤,那样艰难地说:

  “晚…安……”

  阿薰。

  可是在最后一次,说出这个名字之前……

  他彻底崩溃了。

  环绕在腰上的手摸到了对方断裂的骨头,没有人回答他,一切虚幻的希望都在这一刻彻底跌落碾碎!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阿薰死了,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没人会再跟他在夜晚拥抱又在早上说早安了,自己守护了一切却从来没有守护住他,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来迟了。

  迟来的代价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只能无能为力地在雪地里,搂紧那个你永远错过的人,却连给他一丝温暖都做不到。

  “阿薰……”

  景光的身躯缓缓地向下滑。

  他紧紧地攥着对方破碎的手腕,泣不成声,几乎用力到痉挛……

  终于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哭。

  ……。

  风雪窗前的走道上。

  “所以格兰利威,是确定已经不在了,是吗?”

  詹姆斯缓缓闭了下眼睛,声音非常轻:“悼念逝者,但是,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应该还有活着的人吧?”

  “下一步就是让活着的人不要变成逝者!”

  黑田兵卫简直从未这么憔悴过,也从未这么愤怒过。

  这次决战的伤亡代价太惨痛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未找上过那些年轻的孩子,然而这个世界从未有“如果”。

  他在此时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稳住声线:

  “风见,把剩下的一切可用医疗资源,全部抽调给还活着的人!”

  “特别是那个姓松田的,鬼冢那王八蛋教出来的不听指挥的小王八蛋——他就是一只脚进鬼门关了也要给我滚回来!”

  “你是说……我们都死了吗,阵平?”

  警察学校的春日依然微风和煦。

  长椅上的人并肩坐着,脚边,发丝,还有制服肩头上都落了不少樱花雪。雨宫薰垂着眼眸,在听完那个梦以后,说话的语气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明显变慢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不对哦。”

  “……为什么?”

  “因为死掉的人是我,阵平你的话,其实应该还活着才对。”

  松田阵平在这一刻猝然顿住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忽然弥漫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眉:“可这……这是我的梦啊,阿薰,你怎么会知道到底谁死了?”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是相信我才对吗?”

  “……”

  可是薰却忽然又沉默了。

  即使此时的阳光,微风,和学校温暖熟悉的环境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但松田却直觉地感觉到气温似乎冷了许多。

  他定定地抬起头——

  正看见雨宫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到底为什么要逃避?”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他全然陌生的表情,金瞳微微压下,内里的眸光严肃而凌冽,开口道:

  “……那真的是梦吗,阵平?”

  松田忽然有些愣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薰,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些莫名地陌生。

  可还没来得及思考,却紧接着又听到他问道:

  “那真的只是梦吗?”

  ……是梦吗?

  难道不是吗?那不是梦还能是什么呢,他们现在都好好地活着不是吗?

  “嘶……”

  松田阵平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被这最温馨熟悉的场景麻痹许久的大脑这下酸涩终于运转起来了,他在一片死寂中,抬头细细环顾这静悄悄的警校……

  一股极其极其不自然的诡异感觉,在此时终于猛然涌上来!

  不对!

  不对……警校是闹市区啊!

  就算是放假,也总会有人巡逻,怎么可能他们到这里这么久了,依然一个人都没看见?!如果其他人都不在,那他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而且之前雨宫不是还说他是逃了训练,所以才睡着的,那怎么可能会放假,又怎么可能没有教官?这根本前后矛盾!

  这……

  这到底是……是他忘记了什么吗?

  松田阵平忽然感觉自己动不了了。

  耳边那些从一开始就有的,一直在哭喊着,叫着他名字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穿过被他潜意识里故意忽略的风声——

  “小阵平……醒醒……小阵平……”

  这……这个声音是……

  Hagi……??!

  “你终于意识到了吗?”

  雨宫薰垂下纤长的眼睫:“不要逃避,阵平。”

  伴随着那一声落地——

  刹那间,四周警察学校所有安详熟悉的景物轰然扭曲,坍塌。

  所有心理依恋所产生的幻觉,在此时全数随着落樱翩飞,细碎轻柔地化为纷纷扬扬的白色光点,飘散开去,消失在虚无长空之中——

  他们所处的空间其实根本空无一物。

  只有雨宫薰依然站在他眼前,微微弯起眉眼。

  在这时,给了他一个非常温柔,却又十足伤感的笑: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这是……”

  松田的瞳孔在此时剧烈收缩!

  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浑身是血,身上的衣服也从制服变成了那件破破烂烂的作战服!所有和噩梦里完全一致的血肉破碎,鲜血淋漓的烧伤,全数倒映在了他此时颤抖的眼底,胸腔肋骨碎裂,刺伤肺部的剧痛翻涌上来!

  “啊……!”

  “别怕,别怕!会有点痛!”

  薰忽然扑上来紧紧搂住他,一股温热的,某种力量一般的热流在此时流淌过身躯,痛感似乎就真的减轻了,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几乎把肺腑都绞碎的剧痛……

  他能明显感觉到薰在颤抖。

  可还是那样努力地,紧紧抱住了他:

  “对不起,阵平,但是这里暂时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不是梦……

  一切果然都……不是梦……

  一切他们所经历的,残忍的,悲伤的回忆全在此时交织涌来,化为了那基地之上最后一刻的漫天大火。

  又在极光之中,像是看见了那个人璀璨的眼眸。

  他忽然感觉到痛,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心痛得快被撕裂开,像是有烧红的烙铁刺入了他的大脑!

  那是一种极剧的不间断的折磨……因为他忽然彻底意识到,即使自己赔上性命,原来也无法改变那个既定的悲伤结局。

  自己最终还是失去他了。

  这个故事从最初开始,其实就不存在第二种选择,所有幻梦般的温柔和爱意,都只是在加重最后失去的砝码。

  “别怕……都没事的……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你还能活下去。”

  松田感觉自己在剧烈战栗着,在这一刻忽然呆呆地像个破碎的木偶,被这无力的现实冲垮又冲垮,几乎碾碎成了粉尘。

  只能感觉对方正低低地趴在他肩膀上啜泣,空气中遍布着那熟悉又好闻的味道,几乎承载了他一整个青春的最美好的梦,却在此时缓缓消散开去……

  “你们要活下去……在四十年,五十年以后再来到这里……”

  于是泪珠又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了。

  松田很想喊叫出声,说你不要走,快回来……

  没有人期盼着死亡,但他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在此时答应他的话,就会产生永远无法接受的代价,可是他的喉口已经被苦涩侵蚀了,在这时根本连喊出对方的名字都困难,只能徒劳地伸出手,试图抱紧他的身躯……

  “不行……给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他在一片白光之中,拼命地向前伸手,脸颊上的泪珠断线似地落下来,“你不是答应我了……答应我了……”

  可是……

  薰有答应过自己什么吗?

  其实,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

  他在这个时候,居然悲哀得连一个可以拉住对方的承诺都找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身躯,再一次地,如同那个夕阳和长椅下的第一次失败的告白一样,从他的怀里慢慢抽离出去……只是,这一次的薰更加轻柔,更加果决,似乎看起来也更加高兴。

  如果,忽略他眼底里也在淋淋荡漾的泪水的话。

  “别走,阿薰,你别走……”

  “抱歉,阵平……时间已经到了。”

  然而,薰的身躯已经在这时,明显越来越透明。

  那个明亮,温柔的青年安静地站在白茫茫的虚无之中,他在这时笑起来,所有的疲惫,伤痕,与悲痛都忽然从他的身上彻底褪去。

  “……你看,大家已经来接我了。”

  虚空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其他影子浮现,他们在此时站在薰的背后,有一男一女的手轻轻搭在自己儿子的肩膀上,正对着他温和地微笑。

  松田大睁着眼眶。

  温热的泪水不断涌出来,淌了满脸,在那些人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那是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们,薰的父母……零的父母……还有他未曾见过的,但是听说过的那个改变零一生的宫野艾莲娜夫妇……他们在此时降临于此,如同一盏盏明亮的引路灯,照亮了一切黑暗与虚无,与那个年轻而坚韧的灵魂并肩站在一起。

  “阿薰!咳……阿薰!阿薰!!”

  松田硬生生冲开了剧痛的束缚,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似乎正在被越推越远,而那些死去的灵魂的影子正在逐渐淡去,呛着血和泪水,彻底不顾一切地拼命喊起来:

  “回来!雨宫薰!绫里薰……可恶你这家伙到底叫什么……”

  松田的手紧紧攥在胸前。

  似乎是还想要抱紧他似地,颤抖着俯下身去。

  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

  薰忽然怔了一下。

  四周的光芒已经越来越明亮。

  他也已经快看不清那个浑身浴血的人了,视线涣散模糊,长长的眼睫敛下来。

  “我真正的名字是……”

  薰柔软的唇,在这时缓缓地动了动,似乎说出了一个名姓——

  “——”

  然而光束已经隔绝了最后的声响。

  细微的声音传达不到。

  只能在泪水淋淋的视线里,最后看见了一次他眉眼舒展,所绽放出的……

  那个世界上,最柔和明亮的微笑。

  ……

  ……

  ……

  【检测宿主状态:已死亡】

  【尝试修复:失败……失败…失败…】

  【运行尝试……分局域重启:失败……成功……成功……】

  ……

  【任务检测:已完成。】

  ……

  【论坛扫描完成……统计完成……】

  【人气值结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