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异能>弥蓝渡>第110章 我来带我的郎婿归家

  这天,不尽渊上大雨滂沱,怨鬼蠢蠢欲动,半边天都被浓郁煞气染得发黑。

  和宋玉一起的队伍先回去了,宋玉留下等了没几天,封印忽然动摇,前线讯号:怨气决堤。正是半夜,轮守敲响战鼓,鼓声起来的时候宋玉一跃而起,掀开帘子看到军队整装待发。

  自他来到第一道关口就听说摘月楼的几位阁主正在想办法修补封印,昨天还听说似乎压制住了,今天怎么又忽然暴动?看天相那些东西来势汹汹,今日恐怕大凶。

  心底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道别那时扶桑眼中一闪而逝的红光,他在那日想要窥探自己心意,被他拒绝之后嘲弄望着自己,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宋玉想,他是不是想错了?

  知晓这是扶桑的须弥他就理所当然以为解开须弥的办法就是化解不尽渊的动荡,他一边觉得扶桑是他投影就必定跟他一样心怀苍生,一边又将他们看作两个人,将扶桑看作不懂事的后辈,却忽略了如今自己和天下的处境也许是这不懂事的后辈说了算。

  宋玉有点心慌,他想起来扶桑后来问他飞花信,他回家就拆了,信上空无一字。

  那封证明扶桑殿下一腔心意、又叫永安侯世子颜面无存的‘家书’空无一字。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那只青鬼巫傩面具上面,戴着面具的俞彰从他身边经过,见宋玉还在,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俞瑕也看着他问:“对啊,你怎么还不走?”

  所以扶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敢在幻梦中对失落的扶桑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却不敢在丹陛之下对扶桑许下一个约,扶桑问他还算不算数的时候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生怕自己开口扶桑就当真了。

  他一点真心都没有给扶桑,又凭什么敢信扶桑?

  宋玉问:“扶桑现在在哪里?”

  俞彰透过面具凝视他,宋玉头一次体会到水君威严,俞瑕咬唇不说话。扶桑区区门徒,怎么在前线一呆就是这么久,轮值也不回来?

  要是现在还不明白那他两辈子都白活了。

  细细想来,此处发生的一切和前世暗中相合,桩桩件件都对的上。

  在摘月楼驻地的这几天他听了一些传闻:诸位阁主正在想方设法修补裂隙,要是修补不成就要考虑重新封印了,而封印之后还缺能够镇压怨鬼的东西。

  前世赤水决堤也缺镇压无常的宝物,是一朵莲花,赤鹿山的莲花。而扶桑在临走问他:“若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扶桑就是莲花。

  所以扶桑自己也知道他的命运是什么,人人都知道,所以扶桑被众星捧月,所以老侯爷和陛下明知道扶桑结局,才会任凭他们的婚约这一桩闹剧发生。

  三年前老侯爷叫他忍一忍那句话响起在耳边,宋玉这才知道这也是凌迟扶桑的利刃。

  明明他在得知仙门打算的时候也叛逆地想过: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愿意无私的将自己架高牺牲一切的,没什么理所当然的大公无私。可因为扶桑不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就忘了这一点,做了上辈子仙门一样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无论是梦里的扶桑还是望京道别的那个扶桑,问他协约还算不算数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嘲弄,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样白头偕老,只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哄着他心甘情愿地去死,他宋玉也陪着那些人做帮凶,做困住扶桑令他长成天下人想要模样的模具。

  宋玉拧着胸口才勉强没有疼昏过去,他想:即便此刻他没有怜悯扶桑。即便他不因任何羁绊心疼扶桑,那么叫扶桑永远困在不尽渊就是解开须弥的办法吗?

  不可能,否则不会有那一封嘲弄的空白信笺。

  余光中一抹红衣急匆匆路过,镜子还挂在栖雁腰上跟她共进退,俞彰站在身边,宋玉青筋不停地跳,他咬牙压抑心口窒息问:“重新封印不尽渊,在什么时候?”

  俞彰说:“原本还不知道,不过看这样子,大约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扶桑?”

  什么是扶桑自然不必说明白,俞彰偏头叹息,宋玉忽然扭头往黑气最浓郁的地方而去,俞瑕大喊一声问他去干什么,被俞彰抓住了,俞瑕说:“那边很危险!”,俞彰摇摇头:“这是他们的事,咱们办好咱们的差。”

  解开须弥的办法,要救世,也要救扶桑。

  那天他带着自己从赤水出来,说要给他一口人间的热汤饭,他问这须弥是谁的,他说:“大约,不会叫你死吧。”

  后来他知道这是扶桑的须弥,理所当然以为扶桑就是尊者,可此刻他才了悟前世今生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尊者想跟他说的,他之所以选在这的缘由之一,他要他明白且接受:前世今生并不能混为一谈。

  他也会不那么心怀大义,他也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他也会固执令人厌烦。就如自己转世回来也会变化,他不再是当初生死不顾救他的人了。

  尊者肯给他出幻梦的巫傩面具说明尊者信了自己,这点敲打已经不算数了,他本可以不动声色地忽略过去,可此刻宋玉仍旧觉得难过,不止因为不被信任,同时他在这一刻开始,真正地心疼起来扶桑。

  所以君心如我心,此刻我顿悟,是怎样心疼扶桑,那么重逢之后我懵懂的每一天,尊者就在这样看待我——也是无知后辈。

  也是本不必经历的劫难。

  要庇佑,要祝颂,望他安好。

  也感同身受了重逢的初见那日,明明是重逢,是他生前不敢想死后不敢妄想的重逢,是尊者跪拜四方神明求不到的下落,是他们千年之后才等来的艰难一眼,生前死后,数千年。

  本该喜极而泣,载欣载奔。

  可他一无所知,于是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在捏到莲心的时候更恨,眼底赤红望着自己,咬牙切齿说原来是你。

  也不能明白后来每一次他的嘲弄,只觉得他笑里藏刀叫人畏惧。

  一颗心被捏在手里应该是一样疼的,他这一半有多疼,尊者那半个不会少一分。那天他被惊扰,想要处置胆大妄为逃脱在外的恶鬼,却捏中了自己的心肝要害,于是那一刻目光中夹杂惊疑和难以置信,他望着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可自己一无所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而今换了人心痛。

  无论扶桑是不是他倾慕的那朵莲华,尊者如何希望自己顺遂一辈子,他也一样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可扶桑有心魔。

  扶桑的心魔就是尊者的心魔,尊者的心魔有来由,故而有解,扶桑的心魔却没有,扶桑走投无路。扶桑不是尊者,不能信步闲庭走进赤水,也不能不求回报,甚至他都不如尊者悟透了生死才能释然地走,宋玉在这一刻彻底懂了扶桑,扶桑想必恨极了,但他不知道摔了什么才能叫那些人惋惜,就只能挑着贵重的摔。

  摔了自己无用,就摔了本也该举世无双的玉璧,叫君臣离心,叫朝臣惋惜,叫他自己出一口恶气。

  那么再大胆一些地想:既然次次不尽渊动荡则摘月楼出世,那么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或者说,本该是这样的因果,可这是须弥,若是理所当然这样想,又何必要他来救?

  那么守君镇杀无常的那些年,会不会也有暴戾的某些时刻,想要放出恶鬼毁了人间?他不是他,却也是他,他的恶念正是他心中恶念。

  会不会他也想过颠覆乾坤?故而哪怕他曾有怎样的不世功德也要被猜疑,所以才会有镣铐,可镣铐要锁不住尊者了,镣铐本来就锁不住尊者,能锁住他的只有他自己。

  玉衡主囚困,困的是他自己。

  不尽渊到了,宋玉被狂风吹的后仰,摘月楼的人远远高喝天堑重地不得靠近,宋玉不管不顾,跋涉风霜向前,一杆旗子插到了面前,前路被挡住,宋玉扭头看到了一群绣着星象图衣袍的人列阵阻拦,紧接着很多旗子插在四面八方将他的路堵死了。

  腰上面具被吹起来,流苏胡乱飞舞,他按住,抽出腰上的剑咬着牙砍掉右前方的旗子。

  “百里扶桑呢?”

  没人理他,依旧叫他退避。

  “崇乐,永安侯世子宋玉,问诸位道法!”

  崖上的兵刃相接渊底本不会听到的,狂风暴雨无止息,怨鬼呼啸江河沸腾,天威咆哮要远远高于兵刃之声,扶桑也确实没听到。

  可他却觉得听到了自报家门,有人咬牙说:“永安侯世子,来带我未过门的郎婿归家!”

  扶桑嗤地笑,心想不会的,他不会来。

  指尖结痂了,他在粗糙的石壁上蹭了蹭又重新出血,出了血的手指在沾了脏污的衣服上慢慢地蹭。

  蹭了没几下,顶撞结界的怨鬼变多了,裂隙也猛地变大,他唇角挂着疯狂的笑,望着灰蒙蒙的一边,直至最后一点青天也被遮蔽。

  等到怨鬼决堤的时候——

  宋玉闭着眼跳下去的时候,前世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痛又重来了一次。身后封印大阵已成,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他也依然一样背对着大阵义无反顾一跃而下。

  灵曜要救尊者,宋玉要救扶桑。

  宋玉无比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地顺遂,这话千真万确地不做假。

  宋玉来了。

  最后一点光线被遮住,扶桑还以为煞气已经溢满了,抬头却看到一个人,残蝶落叶地下坠,他很快认出来那抹青色是谁,可认出来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宋玉在地上滚了几圈翻身起来已经灰头土脸了,他一身泥泞狼狈不堪地出现,扶桑画在地上的手指一顿,见一身狼狈的宋玉提着剑阔步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落魄,他珍视的青鬼面具也染了血。

  他在这一刻更加确定这个宋玉他不认识。

  “扶桑,你不要想不开!”宋玉表情很紧张,似乎很怕他做什么。宋玉很聪明,现在的宋玉更聪明,他一定是想到了如今这些都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是他从中作梗,是他。反正早一天晚一天,早晚有一天他要被填进来,今天还是明天又有什么要紧?

  扶桑低声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擦干血迹,垂眼看自己腰上的玉佩,蹭到了灰尘,他拿里衫擦掉那点土,叫那玉佩尘埃不染,至少这个是他凭本事夺来的。

  “扶桑!”宋玉又喊了一声。

  这种语气……扶桑想,他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才会听到宋玉说要带自己回家。

  “你来了。”扶桑轻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扶桑要彻底入魔了,宋玉来晚了一步,忽然有炫目神光罩下来,扶桑跟着宋玉仰头,看到封印阵法在头顶落下。

  扶桑癫狂地笑,笑到眼角有泪花:“宋玉,我都放过你了,你怎么还是来殉我了?”

  “不要,扶桑!”宋玉扑过去拦住扶桑的动作,阻止他画完最后的符咒放出怨鬼:“别这样!”

  渊底怨气横生,宋玉已经受了伤,胸膛中的心脏快要跳出来,脑子也嗡嗡作响,他要失约了。

  尊者叫他安然前来,可如今反应却在说明他命悬一线,扶桑真的要杀他。

  或者说,扶桑打算毁了这里,彻彻底底地毁掉。

  阵前入魔,放出不尽渊的妖魔怨鬼,彻底堕落成渊底一样的东西,然后同那些妖魔一起被大阵湮灭。

  “怎么样?”扶桑被他握着手腕动弹不得,宋玉过于用力,手腕起了青筋,扶桑说:“你也可以现在杀了我。”

  “……我不杀你,扶桑。”宋玉闭上眼回味拇指按在他眉心的温凉触感,“我要救你,不要成魔,扶桑,也不要成佛。”

  大概过了很久,也或许不是很久,因为头顶的金光甚至都还没感觉到灼人。

  “那该怎么活呢?”扶桑嘲弄开口:“宋玉啊,你话说得这样好听,可你想救的真的是我吗?”

  若再早几个时辰宋玉也不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很明白地答:“是。”

  良久,才有不屑的轻笑。

  “是假的,宋玉,你要救的不是我……”扶桑猛地推开宋玉,回过身看他,入魔的双眼理智非凡:“你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去河西那日心里想的是谁吗?”

  宋玉说不出话,扶桑仰头大笑:“还有啊,宋玉,叫我平安归来的时候,你想的又是谁?”

  “你的怨气是因我而起吗?”宋玉在此刻迷惑,他本以为扶桑只是怨恨他被安排的一生,可此刻扶桑的一切恨意都是对他。他直白地问:“是因为嫉妒,还是……”

  是因为嫉妒还是什么?

  五岁那年或许是嫉妒,嫉妒宋玉无忧无虑,能跟一盘凉豆玩一个时辰。

  后来就不知道了。正如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来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扶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渴望宋玉,为什么他生来就有难平沟壑,一定要得到宋玉才能圆满。

  他不知道前生,不知道自己确实有一半心脏在他人处,也不明白他是怎样迫切地想要活生生的宋玉——没有来由,却不能消解,却得不到,所以只能疯魔。

  若不能明白他为何这样,就只能做个疯子,天下不叫他顺心,他就不叫天下顺心,都一起毁了吧。

  “我嫉妒你?”是问句,扶桑嘲弄望着宋玉,叫宋玉扪心自问这没有答案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