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都市异能>弥蓝渡>第19章 安有遗憾?

  时序扶着府君,将府君放在了狎鱼脑袋跟前,他们靠在一起了,狎鱼伸出粗粝舌头舔了一下府君。

  他终于感受到俞彰几乎快没有的体温。

  “对不住。”时序抱歉看着狎鱼,莫名有些愧疚:“帮不了你们了。”

  狎鱼摇摇头,用最后一点力气化作人身,接住坠落的府君一起瘫坐在地上。

  “已经很好了。”他语气释然,扶着府君缓慢动作,在地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定,而后将府君靠在自己肩上。

  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像城东那两座坍塌成同一堆废墟的庙宇,一起破败,不分你我。

  “我以前喜欢黑衣服,因为黑衣服威风霸气,而且终有一天我会乘风化龙,黑龙多霸气!”俞瑕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年少轻狂的话,只让人觉得心酸。

  他说话间吐出几口鲜血,胡乱擦掉鲜血,白色锦衣早就被各色脏污和血迹染地乱七八糟,洇开在花纹中像是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血丝沁入纹案,时序这才发现俞瑕衣服上的暗纹是木芙蓉。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绽开的血花,低声说:“他说要我自由,他很少骗我,很少有答应我的事情做不到。”俞瑕抱着府君,两人依偎地更紧,从彼此身上汲取最后的温暖。

  话说的有点急,像是怕时间不太够——这些话憋了很久,好不容易有说出来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个人会听,他再不说,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多喜欢府君了。

  俞瑕接连不断、絮絮叨叨说着,时序安静听着。

  太阳要落山了。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那事情之后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于是用各种方法弥补我,可他何曾对不起我?我后来其实很后悔,不是因为救了晋州,其实我也不怨恨,我知道他们也很为难,要是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救晋州。我只是后悔,要是我没去见他那面就好了。”

  俞瑕的单纯三百年前后如出一辙,他单纯希望自己被喜爱,单纯希望天下人都好,尤其府君——或许比起化龙,他更想要的是被很多人喜欢,在被家族不承认之后,他迫切想要被承认,被父亲,被宗族,被天下,被苍生。

  不是为了香火功德,仅仅因为想听人说他是个有用的人——后缀是人或仙君、神兽或妖兽,其实无甚重要。这是在俞彰屋顶上想明白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触犯天条被缉拿了。

  可俞彰告诉自己,他燃香寻来的时候,念的是敖瑕之名号,明明家中无人这么称呼他,他以为自己铸成大错,更是不会再有人承认家中有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时序没忍住说:“就算你没见他,他也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你的。”

  “是啊,我知道了。”少年低头轻笑,分不清是难过还是释然:“所以这样的宿命我接受了,既然大人要疯,那我就陪着他一起疯好了,他要生要死都好,我都会陪着他。”

  天边光芒大盛,西边泛起红彤彤的火光,天河不断倾泻,越来越多的人在洪水中丧命。

  “或许公义正道还是在的,只不过我们运气不好,天道没有偏向我们过,我们输了。”鲜血越流越多,俞瑕有些愧疚道:“对不起啊道长。”他在为府君最初的打算而道歉。

  时序平静点头:“猜到了。”

  “对,道长很聪慧,自然早就猜到了,但……还是对不起啊。”

  狎鱼起初为功德而施恩,后来明白因果始末,听了俞彰的话,安心修行不求回报,做了生平最大义凌然的事情,可不成想,最后怨念缠身的却成了俞彰。受难的是狎鱼,却是俞彰下了地狱。

  时序说没关系,俞瑕眼睛闭上了。“谢谢道长。”

  不知道在谢什么,时序又点点头。

  俞瑕没力气坐着了,他扶着府君,一起躺下去,幕天席地里,两人安然闭眼,安然像是休憩。

  狎鱼眼角有一滴眼泪。

  风云感知狎鱼眼泪,于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被晚霞天火映成红色,像血一样滴落,在水中绽开,又成了美艳的花——他呼风唤雨的能力回来了。

  伤口在愈合,黯淡无光的鳞甲逐渐流光溢彩,可狎鱼要死了。俞彰要死,狎鱼不欲独活,也放弃求生意志,生机变成星星点点的萤火,在黄昏的无定河上浮动。

  “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都谢谢道长。”

  “三百年前?”

  时序不记得他们三百年前有见过面。

  “跟道长说了这么多,我很累了。”

  时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点零碎片段,也是在莲华中拾得,是俞彰的回忆。

  俞彰满脸疯狂恨意,说要晋州付出代价。

  那人身着玄青道袍,簪着看不清是什么花纹的木簪,对俞彰道:“我本该开解你,可到了今日转念一想,自己也深陷其中。怨气不消终是祸端,你们还有来日的际遇,你便再等等,三百年后,再见之日,或有转圜。”

  俞彰于是等了三百年。

  等来了风水轮转,可却搭上了自己跟俞瑕两条性命——他死了,狎鱼并没打算独活。

  何苦?

  时序晃晃脑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看到这样没头没尾的片段。

  那是……

  时序想起来俞瑕的谢,忽然有些别扭,心想他恐怕谢错了人。

  小雨渐歇,俞瑕也逐渐失去生息。

  时序不忍再看:“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吗?”

  府君手指动了动,将俞瑕的絮絮叨叨也听了些许,这么久之后才听了俞瑕的心意,虽然很迟,可也无妨了。

  俞瑕说:“没有了,今日与大人葬于此,安有遗憾?这是三百年里,我最幸运的一件事。”

  时序眼看府君手指抽动几下,又渐渐平和地放下去,彻底接受今日恶果。

  青红两色的萤火交缠在一起浮动在河面,府君自己散了最后的生息自戕,没叫弑神的因果落在活祭上,天火于是逐渐熄灭了。

  最后时刻,他放过了晋州,同三百年前神兽庙前接近入魔时的选择一样——只要一点回旋,或者心念稍动。

  俞彰何曾是个迁怒苍生的人了?呕心沥血治书十五日,若不是果真满怀抱负,又怎么能感化上苍?

  凡人修行到最后,求的到底是什么?

  狎鱼最开始想飞升成河神,后来却自甘放弃,被锁缚龙台,也没有怨恨过晋州,只是期盼他付出的善意能有回应。

  府君飞升前,求国泰民安。

  十五日作书,书成那日,他功德圆满,可那天之后他满心筹谋并不为天下千千万人如何,甚至他恨起天下人。

  恨到最后,他又放过了晋州,因为俞瑕说起他们的从前——后来他曾恨过自己,何必告诉肆意的俞瑕慈悲和道理?那些慈悲救得了所有人,却唯独害苦了俞瑕,可俞瑕时至今日竟然还以此为傲。

  慈悲人人都会说,写在纸上,念在心里,真诚有几分,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偏偏俞瑕却十成十地信了,而今看来单纯到令人发笑。

  不过,也算了。

  时至今日,不必一错再错。

  失力的手腕掉下去,落在了污水中,四散的萤火中,莲华亮起,安安静静飘到了时序掌心,他捧着莲华,心情复杂。

  这便是人间憾事罢,无人有过错,只不过是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