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夏暑消散、凉秋将至。

  凌冽裹着桑秀几个新制的一件火狐皮袄子, 倚在窗边,翻看着新送来的拓片。

  初秋的苗疆与夏日并无什么大不同,除了天气微凉外,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且与中原、北境不同, 秋日苗疆依旧有鲜花盛放, 鲜果和翠绿菜肴亦不断。

  这一点挺让凌冽意外的,毕竟在镇北军中, 秋日里他们只得酸涩的林檎,菜上也只可用干货。因着这个, 凌冽如今的食欲反而不错。

  前儿,他还吃到了榆川中开白花的一道海菜, 口感鲜滑脆嫩,令人胃口大开。

  “这些日子王爷心绪宁静, 面色也好, ”前来请脉的孙太医点点头, “之前开的那些药, 大可以停了。”

  他说的是之前给凌冽调理所用的两副汤水,一日两次地饭后饮用, 元宵暗松一口气, 点点头应了。

  往常, 老太医写完药方就会起身离开,今日,他却盯着凌冽的腿, 犹豫了一会儿,毒医离开前,曾同他聊过苗疆的一种古方, 能以蛊虫令人的断肢重塑。

  凌冽的双腿髌骨被箭射穿,碎骨渣取了几个月才剔干净,膝弯上亦是经络尽断,这样的伤在中原定是终身残疾,但在苗疆——或许能有复原的妙法。

  不过如今毒医并不在鹤拓城内,记载下来的过程非常痛苦,老太医想想还是没开口,若无万全把握,他也不想让王爷跟着忧心。

  孙太医再拜告辞,凌冽却已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正巧,今日来了密信,凌冽不用元宵伺候,便让同小管事言语一番,叫他追上老太医细问——

  至于京中,秋闱将至。

  在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舒家却出了大事:宣武将军舒楚修的嫁女,路上却被人劫亲。

  舒家小姐下落不明,舒楚修一时情急,竟私动兵马去寻。虽然事后小皇帝并不在意,只将舒楚修禁足,但舒家兵力暴露,朝臣惶恐、纷纷上本弹劾,舒明义也受到影响,被从江南调回京中。

  这事与前世不同,凌冽也有些意外。

  舒家小姐他没见过,只依稀记得她前世嫁给了关中武将世家,夫婿官拜抚远将军。

  再细查后,凌冽发现舒明义这个妹妹性子豪爽,从小喜欢舞刀弄剑、在京中女儿里颇具侠名,甚至曾扬言要建立一支“女儿军”、北上抗击戎狄。

  由此观之,这姑娘恐怕并不是被劫走,而是自己逃婚。

  凌冽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舒家被弹劾、若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在磨勘中被责,只怕外戚一党狗急跳墙,外戚一动,阉党势必不让,京中就会生乱。

  他便给羽书、翰墨分别修书,命他二人务必盯紧,莫叫戎狄趁虚而入。

  ○○○

  乌宇恬风一早去了殿阁议事,一个月的时间,阚部首领不负所托,完美解决了摩莲城事:

  杀害城主的凶手,竟是夫妻俩未满十八岁的小儿子。

  同样被父母宠爱,小儿子一直对屈居三哥之下心怀怨愤,使节来时,就被乾达派人煽动,先是在接待使节的宴会一事上想抢大哥的差事,后又是暗中在使节的酒中下迷药,想要杀害此人。

  结果他在对使节动手时,却意外被喝醉酒、走错房间的城主撞破。

  两人冲突起来,小儿子一时失手,便将父亲杀死,乾达的人连夜替他善后,绑了使节塞入三公子府中,做成了一石三鸟的计谋——

  宴会是大公子主持,出事了必定要被责;使节在三公子府上,他也因此有了嫌疑;城主被杀、使节失踪,摩莲城和殿阁之间必定产生矛盾,乾达和黑苗便可趁虚而入。

  可惜,百密一疏。

  小儿子意外杀死父亲时,正巧被巡逻的大公子看见,这位仁厚的大公子不想母亲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弑父,他便想要焚毁父亲的尸身,替弟弟遮掩,并暗中调查是何人挑唆。

  待他查到乾达和黑苗巫首时,对方已在摩莲城内做成了无数命案。

  真相大白那日,大公子为乾达所伤、性命垂危,小公子则连夜出逃、投奔了乾达,三公子愤怒之中调集兵马,冲动之下就要南征黑苗,结果被那二公子轻松拦下。

  向来吊儿郎当的二公子在阵前将老三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让母亲更加伤心。

  ……

  阚部首领将这些事详细地记录在了兵书上,并且忍不住地赞了一句,说原来摩莲城的二公子才是性情豁达之人,劝下三公子后,照旧不愿理会城内俗务。

  如今,城主夫人伤心、一病不起,摩莲城由阚部首领和三公子一道主持,乾达策动内乱失败,黑苗便聚集重兵到边境上、虎视眈眈。

  伊赤姆合上军书,轻声道:“此战难免,大王您还是要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看了一眼坐在各部首领之后的乌宇洛,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不决——虽能将殿阁之事托付给阿兄,但黑苗危险,他若出征,因着那变异毒蛊的关系,必得带上凌冽。

  见他不答,伊赤姆和几位首领对视一眼,朗达部首领是个直性子,开口道:“您若担心华邑姆,我自请出征,必定生擒那叛徒!”

  其他三部首领亦点头表态。

  乌宇恬风压着眉眼,屈起手指在案几上一下下敲着。

  “华邑姆在摩莲城事上帮了我们不少,”遂耶部首领换了个思路,“不若您回去问问他的意思?”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起凌冽案上堆着的拓片,长吐一口气:哥哥心软,他才不问呢!

  ○○○

  摩莲城外,黑龙渊。

  黑苗巫首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遥遥看着往一口黑铁圆锅中添加紫蜈蚣的乾达。

  铁锅足有一人来高,里面咕咚咚冒着黏稠的绿泡泡,腾腾升起的青色浓烟,锅边的乾达面色红润、眼冒精光。

  “算上摩莲城的守军,我们要面对的可是五万余大军,”黑苗巫首皱皱眉,“我族可只有两万人。”

  “您算的是活人,若此次成功,数以万计的尸兵可都由着您驱使。”乾达手上动作不停,圆锅中冒出的烟也愈浓,他话音刚落,铁锅就轰地一声炸开——

  墨绿色的液体飞溅,几个躲避不及的黑苗勇士,被腐蚀得惨呼连连。

  黑苗巫首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乾达看着碎裂开来的铁锅,也拧起眉,半晌后,他才讪讪道:“配方还是不对……”

  黑苗巫首挥挥手,连眼睛都没睁开。

  乾达站在原地沉吟半晌,眼珠一转,又殷勤上前,赔笑道:“实是您给我的《驭尸术》只有半本,不过您也不必着急,我听闻阚部那小子搞了不少祖文拓片,想必、想必鹤拓城那边有人能看懂。”

  坐在巨石上的黑苗巫首没说话,像是没听见。

  乾达站在巨石下方,面色难看地搓搓手。

  微风轻拂过巨石上方的悬铃木,簌簌黄叶飘落,正巧坠了两枚到黑苗巫首头顶,他阖着的眼眸陡然一睁,指尖寒光闪烁,便将那宽大树叶撕成碎片——

  “是那中原王爷,”黑苗巫首睨着乾达,“你在他手上可吃过亏。”

  听见这个,乾达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

  黑苗巫首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又阖眸道:“再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不能试出配方——”

  乾达后颈上渗出冷汗,诺诺称是,退下两步,脑中又闪过一道光,他急急跑回,大声道:“有法子、有法子了!若能将那中原王爷诱来,不仅能叫他看《驭尸术》,还能因此掌控那小杂种!!”

  “你说得轻巧,”黑苗巫首抛给他一记眼刀,“殿阁远在千里,他怎会轻易过来?”

  “中原王爷受过伤、是个瘸子,小杂种一直在找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方法,”乾达暧昧一笑,“眼下大巫在闭关,您的身份地位与大巫其实相差不差,我们只需放出些消息,说边境上有这样的治愈之术,不信他们不来!”

  这次,黑苗巫首低头深深看了乾达一眼,道:“那便去办吧。”

  ○○○

  与此同时,鹤拓城内。

  凌冽正听着孙太医解释毒医曾经提过的法子——苗疆古籍记载,说从前部落战争频发,不少勇士都会在战争中断腿断手,有位灵巫找到一种“腐尸虫”,将它种在士兵身上,便能令断肢重塑。

  “他提过一句,最终被救活的勇士寥寥,后世大多用来入殓,”孙太医瞪了死死拽着他袖子的元宵一眼,叹道:“没对您明说,也是这个缘故。”



  因腐尸虫剧毒,种下后如烈焰焚身、万箭穿心,没几个勇士能活着撑过这阵痛苦。

  凌冽捧着温着的茶盏,整个人陷在厚厚的火狐绒中,他看着孙太医额心皱起的“川”字,翘起嘴角:“有法子总比没希望好,不是么?”

  孙太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忡片刻后,亦笑道:“您心境不同了。”

  凌冽将茶盏搁到一旁,看着窗外没有一丝云的蓝天——此境山川秀丽,若可能,他当然想自己去走走看看。

  三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带着一盆子新鲜的石榴晃悠进来。

  见着孙太医,小蛮王先恭敬地冲老先生致意,然后才将石榴塞给元宵,教他细细剥来。他回来了,孙太医不便多留,简单应和两句便起身告辞。

  “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他蹭到凌冽身边跪坐下来,偏头看凌冽,“好高兴的样子。”

  凌冽没多想,直将刚才孙太医所言一一告知。

  结果乌宇恬风听着,却拧眉、瞪大眼睛,头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那可是腐尸虫!”

  “特别大,还是特别丑?”凌冽逗他。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哥哥我没和你开玩笑!”

  这种小虫子阴毒得很,从前大巫用过:那时他不过六七岁,人们在殿阁里抓着奸细。那人是个硬汉、受尽酷刑却一言不发。

  大巫当着他的面,将这人剐了个血肉模糊,三千多刀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见森然白骨。

  那人硬气,大巫手段也高。

  趁那人没断气,大巫取出一罐子腐尸虫撒到那人身上,半晌后,乌宇恬风就看见那个人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奸细的下巴早就被卸掉了,人也被紧紧绑在架子上,腐尸虫沾身的同时,他口中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嘶哑而尖锐,让年幼的他当场就吓得跌坐在地。

  不用第二轮,奸细就招了个干干净净:直言自己是蒲干国的奸细。

  那夜,是乌宇恬风第一次知道,人是能够被活生生疼死的。

  剧烈的痛苦和折磨让奸细翻直了眼睛,整个人疯狂挣扎,将铁镣摇得叮叮作响,冷汗如涌泉,顺着他的双腿在刑架前和着鲜血汇成了一股红色小溪。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大巫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的噩梦。

  凌冽看乌宇恬风眼睛憋红,脸色青青白白,这才敛去脸上的戏谑,微微坐正,他抬手蹭乌宇恬风脸颊,结果却碰到一手冷汗。

  “……不可以,”小蛮王反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腐尸虫,不可以!”

  凌冽垂眸,他的掌骨被裹进一只湿凉黏腻的手掌,像是陷入沼泽,泥浆涌动压紧,让他丝毫挣不得。手掌的主人浑身绷紧,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鬓边的金发也湿漉漉地贴上两腮。

  小蛮王紧抿着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翠色眼眸中都浮起了雾色。

  凌冽皱眉,他转头看看旁边还在认真剥石榴的元宵,忽然开口:“元宵,你转过去。”

  “啊?”

  “听话,背过去身去。”

  元宵看看凌冽,又看看背对他蹲在地上的小蛮王,虽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抱着石榴盆子原地转了身。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凌冽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地覆住小蛮王的眼睛。

  “……哥哥?”

  凌冽反客为主地将那只湿冷的手掌拽向自己,另一只掌心下睫帘扇动,像只仓皇的蝴蝶。

  他垂眸,看着小家伙一开一合的饱满唇瓣,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来。

  “唔……?!!”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呜呜呜呜呜,哥哥下次不可以蒙我眼!!

  恬恬:谁说哥哥不会,他可太会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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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恬恬加油,下次哥哥蒙你眼睛偷亲你,你就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还要。

  恬恬:(*/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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