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住在望天树附近的苗民, 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巨响,像是震怒的老天,将雷鼓从云端踹下。巨响过后,便是一阵嘈杂, 隐隐还能听见几声惨呼。

  青白闪电划破长空, 未等众人反应,墨空中就急雨又降。

  高大望天树下, 碎有数片檀香木板,半个可怜的木桶底顺着小路滚了两圈, 而后噗呲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殿阁的巡逻勇士,遇着了连夜冒雨搬回南屋的华邑姆。而抱着他的华泰姆, 明明颊上浮着掌印、颈侧抓痕渗血,却能春风满面、笑得憨直。

  勇士们面面相觑, 不敢多言地唯唯退去。

  那盒倒霉的面脂, 终归还是回到了乌宇恬风的口袋里。

  误会开解, 无辜的树屋内却一片狼藉:软榻翻倒、案几倾斜、滚水四溢, 柔软的牦牛毡吸饱了水,雪白色长毛皆软趴趴地贴到木板上, 半人高的铜镜碎成四瓣, 宣纸、毛笔裹着发带、木梳, 混进茶叶里。

  ……

  南屋较窄的软塌上,高高隆着一团絮丝“茧”。

  重叠絮丝被下,凌冽满面炽火、凤眸圆睁, 鼻尖上坠着细密汗珠,贝齿紧紧咬住一把指头。他蜷着双腿,面朝墙壁侧卧, 震怒过后的身子微微发抖——

  屋内脚步声不住,元宵和几个蛮国勇士在进进出出;屋外潦雨暴急,狂风卷着园内芭蕉棕榈簌簌。

  待要紧的东西安置好,屋内也静下来。

  凌冽听见了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屋内,却依旧坐着个人。

  乌宇恬风点了灯,坐在距离软榻一丈远的圆凳上,他双手分开放在两膝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打量着絮丝茧、心里天人交战——哥哥还不出来吗?这样下去会不会闷坏了?

  夜风突驰,掀开左侧一道未关严的窗扇。

  裹在漆黑中的凌冽只觉脚边扑上一道寒气,而后地板整个震了两下,“吱呀”一声,木制窗户被紧紧合上。在重新安静的屋室内,他又听见一声轻叹。

  凌冽慢慢松开了被自己咬出一圈红印的手指,闭眼缓了一阵,咬牙掀开被面。

  结果,就将伸手过来扒他被子的乌宇恬风抓个正着。

  凌冽:“……”

  小蛮王讪讪缩回手,小声唤他“霜庭哥哥”。

  凌冽眼眸微眯、修眉紧蹙,乌宇恬风不敢看他,只耷拉着脑袋,双手捏着裤缝儿跪坐到软榻边。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其实凌冽也知自己这是迁怒,对元宵是,对小蛮王亦是。

  他坐在床上沉吟半晌,最终只是身朝里卧下,“我困了。”

  金灿灿的脑袋倏然惊喜地扬起,乌宇恬风一骨碌从地板上跳起熄灯,在南屋陷入一片漆黑的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软榻。

  凌冽一声不吭,在褥子陷下去一块时,往里悄悄让了让——

  ○○○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伊赤姆大叔啃着半个玉蜀黍粑粑到殿阁时,乌宇恬风正在广场同阿虎打闹。

  ——大王来这么早?这是转了性儿?

  ——或者,是摩莲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儿?

  伊赤姆张嘴快嚼下早点,疾步上前,还未开口,他便见了自家大王左颊高肿,伊赤姆眨眨眼错开视线,又瞥见大王颈侧两道已落疤的血痕。

  伊赤姆:“……”

  “老师来啦?”乌宇恬风将一个绣球丢远,他用手背蹭蹭下巴上的汗珠,“今儿天气真好!”

  伊赤姆指指他的手臂: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外侧,有一圈圆圆的齿印。

  “嘻,这是哥哥给我盖的戳戳!”乌宇恬风仰起头露出梨涡浅浅。

  伊赤姆扶额道:“所以摩莲城事,您问王爷没有?”

  “……”乌宇恬风蔫了。

  他也想问来着,但昨夜他才一进门,就被哥哥“欺负”了一整晚,踢咬掐踹,好容易才在南屋混到小半张床。想到那盒子又回到自己身边的珐琅盒面脂,他低下头,“……我怕哥哥打我。”

  伊赤姆奇了:“啊——?”

  “哥哥案上的戒尺长七寸、阔一寸半分,用的是京中最好的黑檀,厚足九分,”乌宇恬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上去就好疼好疼。”

  戒尺是中原私塾先生用来警戒不喜读书顽童的,伊赤姆只以为小蛮王是在学官话时胡闹。北宁王知书达理、断不会无故打人,他便也劝,告诉乌宇恬风读书习字要专心致志、不可多动贪玩。

  乌宇恬风听着,却忽然想到了之前暗暗记下那词,他打断伊赤姆,“老师。”

  “嗯?”

  “‘浸猪笼’是什么?”

  一听这词,再观看乌宇恬风神情,伊赤姆就知道了,“你……惹祸啦?”

  乌宇恬风老老实实解释,说他只是远远站在树梢上唱了两句小曲,凌冽就背地里骂他、还说他这样的要被浸猪笼,他挠挠头,“老师,我唱歌很难听吗?”

  “这个啊——”伊赤姆摸摸八字胡,“你还是亲自去问问王爷吧。”

  乌宇恬风耷下肩膀,发出“呜呜”两声。

  伊赤姆摸着下巴戏谑道:“这是你二人的相处,旁人可帮不上。总不能回回王爷生气,您都召我来商议吧?”

  乌宇恬风想想,勉强认了这个理儿。

  昨夜耽搁了,摩莲城事上他也没什么新的看法,去殿阁议事也只是老生常谈,乌宇恬风不爱去,干脆当着伊赤姆的面、带着大老虎溜了号,“他们若问,老师就说——我去给哥哥采发发啦!”

  “喂你——!”伊赤姆追了两步,实跟不上那两只撒欢快跑的小畜生。

  正巧四部首领前前后后走来,见他弯腰拄膝喘气,朗达部首领便开口打趣,“大清早的,您搁这儿运功呢?”

  “……”伊赤姆不理他。

  “大王呢?”朗达部首领又问。

  伊赤姆咳了一声,他实说不出小蛮王的原句,只气呼呼道:“哄媳妇儿去了!”

  ○○○

  今日天气好,乌宇恬风先带着大老虎去了榆川。

  雨季的河水起起落落,白沙河滩上落下不少贝壳。小蛮王是个实诚人,只觉错了就要道歉赔礼:

  漂亮哥哥是中原金尊玉贵的王爷,金银玉器他肯定看不上。

  鲜果花茶他平日就在送,这会儿再拿,显得不够郑重。

  倒是河滩上的这些小贝壳,色彩鲜艳、形状特别,若能挑些好,便能做成一串贝壳风铃,贝壳相撞之声不如铜铃、银铃清脆,却不显吵。

  明亮的阳光将整条榆川照得波光粼粼,大老虎陪着乌宇恬风走了一阵,便被几只粉蝶吸引远——

  没了阿虎捣乱,乌宇恬风挑得加仔细。

  小时候,凤容阿娘送过他一串,虽然很小,用的也是最普通的虎斑贝,但那却是他长到七岁,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人”的赠礼。

  即便后来那串风铃叫“她”夺去踩碎,但每年夏暑微风拂面时,乌宇恬风还是能想起从前那一刻的欢愉欣喜、想起叮叮当当的脆响,还有在凤容阿娘柔软温热的掌心。

  用七角贝做顶,打眼、穿上长短不一的五道彩线,乌宇恬风择了海狮螺、黄宝螺两种做串,每一串的线尾又拴上一个颜色不同的夜光贝,整个拎起来——排布错落有致、色彩也光鲜整齐。

  正好榆川上有风吹过,小元宝似的黄宝螺撞在一起,发出阵阵脆响。

  乌宇恬风满意了,一吹口哨叫大老虎回家。

  他只顾着做风铃,全然忘了时间,到南屋时,凌冽已换好衣衫、躺到榻上小憩,恰好元宵不在,乌宇恬风便让大老虎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他原想挂好风铃就走,可才踏一步,软榻上就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殿阁的事儿处理完了?”

  凌冽拥着锦衾坐起,今日天气好,若非元宵坚持,他本不想睡这个午觉的。

  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想了想,先将那串风铃藏起来,才走过去讲了摩莲城事,他在那张软榻边端正跪坐,“哥哥你怎么想?”

  凌冽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你细说说。”

  乌宇恬风便将他所知和盘托出。

  听完,凌冽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想?”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还会问他,他僵了脊梁,“我……怀疑是老二。”

  就事论事、人之常情。

  凌冽点点头,又问:“若依大公子所言,将城主遗体焚化,事又将如何?”

  焚化城主尸身?

  乌宇恬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然后他摇头道:“事情会到此结束,城内的命案或许也会终结,夫人会将注意力放到找寻杀夫真凶和使节上。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夫人断不会如此做。”

  “所以大公子提出的,是一件绝不可能成行的事,”凌冽笑,“你身为外人、远在殿阁都能知晓,他是夫人的亲儿子,难道会不知道?”

  “……所以是大公子?!”

  凌冽无奈地看着小蛮王,忽然有点明白伊赤姆大叔平日的心焦——这小蛮子在战事上精明伶俐,碰上家宅内斗,就是榆木脑袋、一窍不通,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再问你,大公子提出此事后,若夫人与他争起来——”

  乌宇恬风骤然拧起眉。

  他原以为,花园城主的死,多半和不受宠的二儿子有关,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这种时候若与黑苗或乾达勾结,便能一石二鸟、取得整座摩莲城的控制权。

  但听了凌冽分析,他现在又觉得——这件事里,二儿子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个。

  他依旧该喝酒喝酒、该看舞姬看舞姬,半点没有受到阿甲死亡的影响,出了事儿,既不巴结百姓、也不想办法去劝阿娘,可见他对城主之位根本没半点意思。

  倒是凌冽说的……

  若摩莲城内起纷争,城主夫人最后多半会依着自己心意将整个城教给老三来管。

  乌宇恬风明白了。

  端他神情,凌冽便知他明白了,他闲闲地伸个懒腰,也不想睡了,掀开被子起身,顺便赶人,“得了,你也该回去殿阁议事了,着你的人也盯着那位大公子些,他这样知其不可偏为之,多半是受人挑唆。”



  帝王权谋,朝堂朋党。

  勾心斗角是一重,藏拙掩饰又是一重,再简单的事,京城人都能折腾出七八道弯来——摩莲城大公子受人挑唆,老三心机倒深,却一心贪恋权势、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凌冽看了乌宇恬风一眼,觉得还是鹤拓城殿阁里的人心思纯澈。

  乌宇恬风却只叫来一个殿阁守卫,让他跑腿转达。

  “你不过去?”凌冽有些讶异。

  小蛮王却贴心小意地转过身来,取过鞋来伺候他套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他目光灼灼,凌冽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拿眼斜小蛮王,心道:如果这小王八蛋胆敢提一句“面脂”,他就要将人整个顺窗户扔出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凌冽小刀子般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将做好的贝壳风铃拿出来,“哥哥,这个是我今天去榆川河滩捡的,送给你!”

  凌冽一愣,目光顺势看向那串叮叮咚咚的贝壳。

  京城和北境都是内陆,即便有河,也不产贝。他虽读过贝类名字,但拿到手里却辨不出哪种是哪种,只觉小蛮王眼光好、手也巧,圆白的小贝壳摸上去凉丝丝的,下头缀着的那枚色彩也亮。

  乌宇恬风瞧着凌冽爱不释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先挂南窗吧,”凌冽摸摸顶端那只大海螺尖尖的角,“东窗和西窗风太大。”

  乌宇恬风露出梨涡融融,道了一句“好”。

  两人有默契,谁也没提面脂,谁也没说什么赔礼道歉的话,皆不约而同地将事翻了篇。等风铃挂好,凌冽也穿好衣衫,乌宇恬风就旁敲侧击地问了凌冽、是不是不喜欢他唱歌。

  “歌?”凌冽睫帘微动,“什么歌?”

  乌宇恬风便当着他的面儿,小声地将那首又是想阿哥又是嘴对嘴喂美酒的情歌哼唱了一遍。

  凌冽:“……”

  “哥哥不喜欢吗?”

  凌冽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言自己觉得这小调放浪,想了想,威风凛凛的北宁王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从前你独身,阿哥阿妹这么叫着没事儿,但现如今你成家了,再唱这些就……”

  乌宇恬风眨眨眼,“所以在中原,这歌不好么?”

  “不好,”凌冽吓他,“非常不好,你唱一句,就会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浸猪笼。”

  又听见“浸猪笼”,乌宇恬风竖起耳朵。

  而凌冽则顺势,认真介绍了什么是“浸猪笼”,将族长宗正大家长叙得凶神恶煞,更将那捆人的绳索说粗了一倍,装人的小竹笼也缩小几寸。

  乌宇恬风一开始还认真听,等听到“牌坊”、“小媳妇”和“偷男人”几样后,就忽然明白了——

  待凌冽讲完,凶巴巴问他怕不怕时,他便假抖两下,眉眼带笑,捏着嗓子道:“唔,好可怕哦——”

  凌冽哼了一声。

  乌宇恬风突然伸手,一下将他扑倒,香了下凌冽睫帘,道:“哥哥说这么多,是觉得我唱歌勾人吗?”

  凌冽又惊又臊,睫帘扇动起来。

  乌宇恬风不依,用鼻尖蹭蹭凌冽,好不无辜,“那我勾到哥哥了吗?”

  “……”凌冽想给他一拳。

  小蛮王见好就收、笑靥如花,“那哥哥教教我,‘阿哥阿妹’不能用,以后我要怎么称呼‘哥哥’?”

  凌冽恼了,“你混蛋!”

  “混蛋是骂人的,”乌宇恬风啄他唇角,“不好不好,哥哥换一个。”

  凌冽算是被他逼急了,手上也用了真力,小蛮王却不怕,与凌冽在软榻上半真半假地打闹,一边打,他还一边不停地说:“我现在成家了,哥哥又是我明媒正娶的,那我能不能唤哥哥一声媳……啊!”

  凌冽一拳锤在他脸上。

  “那哥哥唤我句夫……呜哇!!”

  一记老拳,稳稳地灌进肚子里。

  被打了,乌宇恬风脸上却笑个不停,他懂的中原官话不多,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后,又换回苗语,直将下流话倒干净。凌冽被他臊得无可奈何,翻翻白眼、背过身去。

  小蛮王也不生气,竟对着凌冽背影又哼起那首阿哥阿妹没羞没臊的歌来。

  听着听着,凌冽却后知后觉地想——

  小蛮王爱唱,是不是因为他也同曲中的阿妹一样,在盼着那份意惹情牵。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山歌唱得多好听~!

  恬恬:阿妹想阿哥惹QAQ~!

  皇叔:(一拳)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给小蛮王留灯、会给他让出半个被窝。

  真是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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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情歌全曲: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对嘴儿送你尝哇,阿哥何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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