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 凌冽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 脑后枕着花香软枕,身上盖着一条毛领鹤氅。

  周围的光线很昏暗,隐隐约约能从远处的门缝中窥见一点光。

  凌冽又躺了一会儿,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后便凝眸观察这地方。四围是圆形, 他躺着的地方前面有一张较大的案几, 上面堆有羊皮卷,门缝边立着一张很眼熟的牛角弓。

  他撑着自己, 慢慢坐起身来。

  这里的陈设明显是一处军帐,凌冽皱了皱眉, 正思量间,军帐的帘子微微动了动, 外面炫目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被晃了眼的同时, 帘帐处传来了“呯”地一声。

  伴随那声音响起的, 元宵的声音:“王爷您可算醒了!您吓死我了您!”

  小管事惊天动地的喊声自然也惊动了守在帐外的众人, 孙太医忙提着自己的药箱进来, 一番忙乱后、大帐四角的窗帘被挑起,屋内也明亮起来——

  大帐外不远处的草坪上,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闹哄哄的大帐, 有些不舍、却也无法, 他蹲在一截半高的树桩上,嘴里闲闲地叼着一根苇草,面色十分不善。

  折腾一夜, 他们总算闹明白了凌冽身上的问题。

  灵巫的毒蛊只是因,他没用“同榻而眠、精血交融”的方式解蛊又是变,最后就造成了:普普通通的子母蛊, 异变成了一种他们都没见过的蛊虫。

  毒医研究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蛊虫没什么大威胁,还是那个子母蛊。

  只是异变成了一种较为“活跃”的子母蛊——只要子蛊没感觉到附近有母蛊宿主存在,就会发作,效果比那些阿妹饲喂出来的“情人蛊”还要妙,简直像将两人用无形的绳索、牢牢捆在一处。

  可惜,这样异变的蛊,毒医也没辙。

  当时他就蔫坏地摸着下巴给出两个解决方案:其一,劝大王试试原本解除子母蛊的方法,反正自家媳妇儿,睡了就睡了,稳赚不亏;其二,等大巫闭关出来,短则三年,长则说不清要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听完就生气地同毒医打了一架,闹得整个军营人心惶惶。

  现在,伊赤姆大叔看他那生气的模样,摇摇头,找了个处理军务的由头提前开溜。

  剩下毒医同乌宇恬风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后,毒医实在无奈,“大王,凡事都得往好处想,至少大巫出关前,您媳妇儿都得跟着您,这不挺好嘛?”

  “……”乌宇恬风瞪了他一眼,扯下半截苇草扔他,“你懂甚?!”

  被打了,毒医也不恼,絮絮道:“多好的事儿啊,‘王妃’那样的身段样貌,跟在您身边、吃亏的又不是您,您怎么还恼上了?”

  这次,乌宇恬风丢了手中剩下的苇草,他一把揪住毒医衣领,恼火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毒医看着他沙包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不说。”

  乌宇恬风眯着眼睛放开他,烦闷地跳下来、狠狠地踢了那树桩一下。

  看着他这憋屈样子,毒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您觉得我有偏见也罢,中原人狡猾,无论您心中怎么想的,那位王爷并非池中物,若无这异变的蛊虫……”他顿了顿,“等您出征归来,他必然不会甘愿留下雌|伏的。”

  说完,毒医闭上眼睛,准备好挨打,结果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大王的拳头。他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都知道。”

  “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

  “您知道您还就这么放心地走啦?”毒医惊呆了,“您、您、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拍拍毒医的肩膀,轻声道,“去忙吧。”

  毒医欲言又止,可乌宇恬风却已转头往大帐那边走,他撇了撇嘴,真不明白——若说从前大王有许多顾虑,如今都这样了,他却裹足不前、宁可自残也不动那中原人一分。

  摇了摇头,毒医捏紧身上的瓶瓶罐罐:情爱,果然令人寡智。

  大帐内——

  同样的话,孙太医也斟酌着用词,慢慢解释给凌冽听。

  听完,凌冽靠在软垫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孙太医和元宵都怀疑他承受不住这打击。元宵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

  凌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艰涩,“若我……执意要走呢?”

  孙太医皱眉,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牙道:“医书中,从未有人能活着撑过蛊虫发作。”

  “……”

  元宵不忍心见自家王爷低落,他笨拙地晃了下凌冽手臂,“王爷您别难过,我待会儿就出去给翰墨、羽书写信,天下之大,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啊,”孙太医也开口,“山外青山,老朽的医术也并非登峰造极,难说还有世外高人能解这毒。”

  世外高人、天下之大……?

  凌冽拧着眉,自嘲地勾起嘴角,若真有解法,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他摇摇头,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王爷……”元宵还想再劝,孙太医却拉住他、摇了摇头,老人冲凌冽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爷您好好休息,我们去帐外伺候。”

  直到整个大帐安静下来,凌冽才睁开眼睛,手指慢慢放到鹤氅上,指尖一寸寸收紧,将那白色布料揉成一团。

  从金沙江上百越国的那次偷袭开始,一切就都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不怕射穿他双膝的戎狄,也不怕处心积虑要他死的小皇帝、外戚和阉党。

  镇北军万死不屈、北宁王一身傲骨,战败了、卧薪尝胆,打回去便是;受伤了、悉心调养,也总有好的时候。

  但,小蛮王乌宇恬风……

  抿着嘴,凌冽有些无措,他推开软垫、逃避似的将自己整个人裹进那些厚厚的鹤氅中。

  ○○○

  晚些时候,用过了便饭,伊赤姆大叔带着阿幼依进来看了看凌冽。

  小姑娘躲在大叔的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不安。伊赤姆大叔适时地替她冲凌冽抱歉,然后试探地问了问凌冽将来的打算。

  凌冽摇摇头,难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我……心里乱,还没想好。”

  伊赤姆大叔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什么,反将阿幼依拽出来,这时,凌冽才看见小姑娘捧着一个新鲜的荷叶,荷叶里盛着一堆色泽鲜亮的果子。

  “这是阿幼依给你摘的,都是这一季山林里的时鲜果子。”

  凌冽看着那些他认不全的水果,忽然想到在金沙江的大船上,每天醒来、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一盘子云羊果;想到那个惨死在百越国勇士刀下的、憨厚的蛮国小勇士。

  他愣了愣,阿幼依见他不接,有些急,她拍拍小胸脯,“没毒也没蛊虫!窝对神明起誓!”

  凌冽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好笑。

  阿幼依却担心他不信似的,上前来自己吃了一颗,直白地证明真没什么坏心思。

  凌冽无法,只能收下。

  道过歉、赔过礼,阿幼依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凌冽削瘦的肩颈,在心中小小地握了握拳,然后冲伊赤姆大叔点点头,就提前离开了大帐——作为五圣使,她要学习的还很多,以后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大巫留下来的功课。

  这样,才能保护好华泰姆和华邑姆,还有整个南境苗疆的百姓。

  阿幼依离开后直接返回了殿阁,没有像往常一样闹着四处玩闹,伊赤姆大叔不知她的决心,只觉小姑娘能懂事就好。伊赤姆知凌冽尴尬,也没久留,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出了大帐。

  大帐中只剩下元宵,他捧着一荷叶的瓜果有些尴尬,而凌冽的目光却停驻在那新鲜的果子上,出神地想了很多很多。

  黄昏时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场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军布帐上滴滴答答,凌冽想了许久没什么头绪,靠在软垫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至于元宵,他在旁边伺候了一下午也没能从主子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纸笔给翰墨、羽书写信,希望这两位能寻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蛮族营帐安静得很,元宵撑着伞放完信鸽,一回头,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骇住。

  天色暗淡,光线昏暗,那人笔直地杵在大帐前的空地上,也不撑伞,就那样站在泼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蛮王。

  那头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后,人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其实若真算起来,这位蛮王对王爷并无苛待,也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讨好。

  喜爱和讨好本无过错,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别扭。

  从前,凌冽双腿没受伤时,他曾悄悄幻想过,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的王爷。结果最后,他万万没想到,被迫穿上红妆、顶着盖头的,会是他的王爷。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着在雨中彻底湿透的小蛮王。

  最后,元宵还是撑着伞走上前去。他个子小,做不到将伞撑过小蛮王头顶,所以元宵只将雨伞往小蛮王的手中一塞。

  乌宇恬风:“……?”

  “风寒是会过人的,”因为送伞,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他强着凶道:“你、你别过给我家王爷!”

  说完,元宵先红了脸,也不管小蛮王听没听懂,就转身迅速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捏着伞,看着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而后“噗”地一声,忍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

  乌宇恬风捂着脸,整个人笑得弯下腰去,他撑着伞,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发丝中蓄满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满不在乎地一捋,然后在伞下这一方小天地中,缓缓翘起了嘴角:

  老师、毒医,你们都说中原人狡猾。

  其实,你们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经淋湿了,对他都充满戒备的小管事还给他送伞。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却还是心软地与他交换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着伞的竹柄,小管事握过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暖,虽然很快被寒风吹散,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乌宇恬风笑着从草坪上站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撑着伞、冲毒医所在的军帐走去。

  军帐内,毒医正在研究一株药草,看见帘动,还以为是从中原来的那个老头,他哼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小罐子,“还是我技高一筹,我先认出这是什么药……大王?!”

  乌宇恬风走进来,他先将那柄伞收好、立到一边,然后不在意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

  “……大王,”毒医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就那两个办法,您别逼我想了,我……”

  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

  “您又能瞒到几时呢?”不同于以往的纵容,伊赤姆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毒医顺您心意、给了您那样的药粉,您能侥幸放那么多血不死,等您将那些血送出去的时候,王爷还能不知情么?”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军大帐内、灯火阴影中的凌冽,而后大叔切换了苗语,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比起一个不确定的‘华邑姆’,他优先考虑您的安危,并无什么大错。”

  凌冽不知大叔同小蛮王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华邑姆”一词后,小蛮王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声,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你闭嘴——!你们都不懂!”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手背上还是被一枚铜扣轻轻地砸了一下。

  “够了!”情急之下,凌冽拆下汤婆子上的扣子掷出去打了小蛮王手背,他没法在这场闹剧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蛮王愣了愣,稍微找回了些许的理智,他仓皇地松开了伊赤姆的衣领,“锅锅,我……”

  “……够了,”凌冽捏起眉心,“元宵,你们都出去。”

  “可是王爷……”

  “出去吧。”

  元宵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着伊赤姆大叔一起、扶着毒医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凌冽才抬头,冲满眼凄惶无助的小蛮王伸出手,“……过来。”

  被点名的小蛮王,立刻像乖顺的狗子般凑过去,他身上虽然擦过,但头发里还沁着水,还有一些因为打斗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干净柔软的软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凌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过给凌冽。

  凌冽看他那样儿,多少有些来气。

  在小蛮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眼前忽然一黑,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一块大大的沐巾。凌冽温热的指尖揉面团般不客气地在他发间揉搓穿梭,长发被拉扯,痛得他小声地“呜呜”呻|吟。

  “……这会儿知道痛了?!”

  “唔?”小蛮王委屈巴巴地扒拉两下沐巾,终于从中露出了一双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烛火摇曳下,墨发披散、明亮眼眸带着薄怒的北宁王。

  “扯着你的头发,你知道痛,”凌冽吊着眉,点了点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骂,小蛮王却忍不住地翘了翘嘴角:哥哥在关心我!

  凌冽见他还有脸笑,没好气地瞪他,扯过他的手,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在小蛮王没来得及藏的时候,凌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未长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开来,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见。

  “……”

  小蛮王观他脸色难看,心虚地低了头。

  凌冽看着那乱糟糟的伤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树屋中,他双手交叠、被小蛮王高高地束缚在了头顶,就在他因为浑身的燥热而不安地扭动时,屋内瞬间溢满了诱人的香味。

  那时,他神志混乱,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想要靠近。

  结果在小蛮王转过身时,他才惊悚地发现,小蛮王手上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内,也根本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瞪大了眼睛往后躲,理智让他退避,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靠近。

  小蛮王满饮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沉沉、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压着他,将腥甜的血浆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齿交缠、逼着他将那些血水合着他俩交换过的津液吞下——

  “你……”凌冽颤了颤,握着小蛮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疯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即便是蛮国,即便是蛮国!

  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血,这蛮子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命地一次次给他放血!

  小蛮王闷闷的,没有搭话,凌冽却气愤地抬起手,将那执拗的脑袋掰正回来,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现在却蒙满了尘的绿色眼眸,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仅仅是那一次。

  从刚才毒医的只言片语,还有伊赤姆大叔的话中,凌冽几乎可以确认——这疯子,竟然还想给他放血。而且,还要准备什么长久保存血液的药粉,让血浆永不凝固!

  小蛮王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轻轻贴在凌冽微凉的手背上,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凌冽掌心,安慰道,“窝身体好,没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体好!

  凌冽恼极,却拿这混蛋毫无办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间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的乱麻堆在眼前,浪费时间去解绳索,倒不如……快刀斩断。

  他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

  再睁开时,凌冽的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北境戎狄内乱、江南战祸暂歇,朝堂内阉党和外戚互相掣肘,却正好互为制衡。

  他本无归处,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顺利离开南境,也只能藏身于暗处,将自己变成追魂索命的厉鬼,去向那群恶人讨要二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可他,为何不能留下?

  留在这南境蛮国,留在这四方蛮夷之地?!

  他的养母和亲兄算计他,他的侄儿防备他,血脉相连的亲眷们畏惧他,一个个地想着他死。可远在南境、远在蛮国,却有个傻子,愿为他切肤取血,愿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时、泰然成全。

  想通了这一点,凌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妻也罢、妃也好,在他于合欢庚帖上写下“霜庭”二字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凌冽看着小蛮王,认真地看着那双、其实很讨他喜欢的碧色眼眸,“别折腾了。”

  小蛮王乖乖地点头,心里却悄悄地想: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会把毒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来。

  结果,凌冽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再次慢而仔细地重复道:“别折腾了,我跟你去百越。”

  小蛮王“嗯”了一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凌冽已放开了他,自顾自地拉起被子、背对他缓缓躺下,“我累了,你记得找人帮你重新裹伤。”

  小蛮王在软塌边儿僵了半晌,而后他“嗷”地一声跳起来,他怕吵着凌冽,猴般从中军大帐中蹿了出去。

  而后,窝在被子中的凌冽,就听见了外面一连串“嗷嗷嗷嗷”的叫声。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绷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小傻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今天也甜度拉满~

  傻恬恬,加加油,你的漂酿老婆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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