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元熙这一觉睡得很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才心满意足翻了个身,就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眯着眼睛往床上摸来摸去,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赵拓不在。

  以往赵拓就是醒了,也不会先离开床,肯定要等着秦元熙醒过来才可以,但今天没有,秦元熙揉着眼睛确定了一下,赵拓人是真的不在。

  眉心立刻就拧了起来,秦元熙什么也顾不上,赶紧拎了件衣服就跑出来找人。

  他刚刚把门打开,门口坐在台阶上的孟予就仰头冲着他笑了起来:“你好晚呀,怎么才醒,我等你好久。”

  “你等我干什么?”秦元熙面色不善,越过她就要走,脸色都十分的匆忙。

  “你要找冷面大冰块吗?不用找了,他在我姐姐房间里,让我留在这儿跟你说一声,免得你醒来以后着急。”

  秦元熙的脚步停了下来,问孟予:“他自己?”

  “对,姐姐之前不是建议你们要他自己去催眠吗?”孟予解释:“一大早我姐姐过来的时候,他就答应了说可以独自催眠,为了不打扰你睡觉,就去了我姐姐房间,现在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秦元熙一听,立刻就往孟玄的竹楼走去,而且脚步越来越快,几乎都快要小跑起来。

  到了竹楼前,却又不敢再继续,放慢了脚步,一步步挪着过去,最后终于挪到了孟玄的竹楼门前,孟予跟在他身后,见他只是过来,慢悠悠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继续坐在台阶上玩她的竹叶,反正她的任务就是暂时保护秦元熙的安全。

  秦元熙也跟着她一块儿坐了下来,孟予随手递了个竹叶给他。

  秦元熙接了过来,薄薄的竹叶拿在手里,想了想,他用竹叶吹起了小调。

  还是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奶奶吹给他听的,秦元熙很聪明,小时候学过一些,也跟着玩过,虽然过去了很多年,甚至连大环境都改变了,但是薄薄的一片竹叶拿在手里,秦元熙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感觉。

  曲调悠扬,如清风一般拂过人心。

  竹楼内,赵拓满脸的汗,双眼紧紧地合在一起。

  他的眼前是一幕幕的血色,一会儿是满目疮痍的战场上,他一身的盔甲,手上沾满了血,一会儿场景忽然变化,是抄家灭门的景象,有青年有老者,形态痴狂,口里声声辱骂着:“陆伯桓,你冷酷无情,残忍暴虐,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会比我惨,比我惨一百倍,哈哈哈。”

  陆伯桓是谁?为什么要叫他陆伯桓?

  “你杀了自己的副将,你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放过,哈哈,你陆伯桓众叛亲离,为了权利,为了往上爬,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没有,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反噬,哈哈,权利早晚会吞噬掉你,正人君子,家国天下,狗屁!全都是狗屁!”

  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刑场上,赵拓看着自己一身紫色蟒袍,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扔掉令牌刽子手行刑,血从断头台上一直往下流,赵拓看见自己路过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到了那个人说的话,说他会有同样的下场,说他早晚也会上断头台,甚至还不如,说他会死无葬身之地,身后连收尸之人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发闷,血腥的味道让他恶心想吐,但生生忍住了。

  赵拓知道那人为什么会那么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也不是他杀掉的第一人。

  赵拓知道,他杀掉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副将,那个表面上看起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副将,背地里却为了金钱将他们的机密泄露给了敌方,当赵拓问起来的时候,副将说了什么?

  “王爷,以敌养将本就是常事,蛮夷之地已经再无反抗的能力,若王爷一举将他们歼灭,那之后呢?之后王爷该何去何从?是回京还是卸甲?届时京城里小皇帝会如何处置王爷?王爷记住,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王爷战功赫赫,他们如何容得下王爷?!”

  “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王爷呀!只要战事不止,只要蛮夷打赢了这场仗,就能给王爷争取更多的时间,王爷就有机会、”

  “闭嘴!”

  赵拓听见自己呵斥了一声,然后手里的长剑抽了出来:“叛国之罪,当诛!”

  长剑上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滴,赵拓拧眉,他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人要管他叫王爷,王爷是谁?

  “陆伯桓,你连老师都不放过吗?只要你不再继续查下去,此事就能揭过。”

  哦,王爷是陆伯桓。

  陆伯桓要杀他的老师了。

  “老师当初那么做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陆伯桓面容冷峻,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带走,押入大牢!”

  “陆伯桓!你不要太嚣张,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以为你是为了什么?打压了我,朝中你再无对手,呵呵,你以为你很干净吗?哈哈哈,你骗得了自己,你骗不过老夫,陆伯桓,别拿你那套家国天下来骗自己了,你就是为了权利,早晚有一天,我等你,哈哈,我等你!”

  为了权利?

  赵拓不是很理解,不就是为了权利吗?如果不是为了权利,那他做这些又都是为了什么?

  一步步往上爬,一直走到最高的位置,哦,还不是最高的位置,那个最高的位置上现在还有人,他会造反吗?赵拓想起来了,他好像造反过,他囚禁了小皇帝,把小皇帝关在行宫,调集了兵马,准备起事,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赵拓有点想不起来,后来他好像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他怎么会失败?明明准备得那么充分,他要兵权有兵权,朝中上下也都是他的人,不费吹灰之力这天下就是他的了,为什么会失败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还没想明白,场景就又发生了变化。

  那是早朝之上,摄政王的陆伯桓好像提了一个什么事,满朝上下没有人敢有异议,全都唯他命是从,可陆伯桓并没有高兴,反而大发了脾气,自己指出来这个种种弊端以及不可行之处,他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满朝文武的脸。

  那一刻赵拓好像也看见了那些人的脸,他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人带着畏惧的眼神不敢跟他对视,匆忙低头。

  他看向了龙椅上的小皇帝,小皇帝也低着头。

  那一刻,他好像是无敌的,哪怕是他错了,也没有人敢对他提出异议。

  场景再度转换,变成了书房里。

  陆伯桓拎着一一壶酒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非常非常多的酒,天亮以后,赵拓就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那人穿着一身的铠甲,赵拓认得,是陆伯桓亲手杀死他副将那天所穿的那身铠甲,他手里的长剑,也是那柄染血的长剑。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副将临死之前对他说:“王爷,京城不适合你,朝廷不合适你,你应该听我的,这一战要输,你才能继续报效国家。”

  副将的脸上没有怨恨,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

  画面变化的速度加快,非常快,越来越快,赵拓开始眼花缭乱,他唯一能看清的是,从那天以后,摄政王陆伯桓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叫赵拓,是个将军。

  “呼!”

  喘·息着醒过来,赵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良久都没有缓过来那个劲儿。

  一身白衣的孟玄熄灭了安神香,拿了手帕递给他:“擦擦汗,这次的催眠应该是有效果的,对吧?”

  赵拓的神情还是有些恍惚。

  孟玄见他不接,换了一盏茶递过去:“知道你是谁了吗?赵拓还是陆伯桓?摄政王还是大将军?”

  赵拓没有跟他说话,依旧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孟玄见状,继续低声说道:“你看到的,就是内心深处所隐藏的,你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不管是什么身份,要记住,你就是你,就是你自己,真真实实的血肉之躯。”

  “你先缓缓,我们三天后再继续。”

  孟玄打开房门的时候,秦元熙立刻就跟了上去,他想进去,被孟玄拦住了,压低声音说道:“让他自己缓缓,这次催眠是有效果的。”

  “真的吗?我、”秦元熙想进去,但是又怕打扰到赵拓,脸上的神色明显游移起来,又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他现在觉得自己是谁?”

  “是谁重要吗?他只要是他就好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孟玄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沙哑:“你只要知道,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是他就够了,关于到底叫什么,这并不重要。”

  “我有事要出谷一趟,三天后回来,这几天你陪着他缓缓劲儿,看他想跟你说什么,也可以聊聊,等我回来之后,再继续下一疗程,如果、如果效果不错的话,最多再有半个月,我有把握他能恢复正常。”

  “真的吗?”

  秦元熙眼里冒着光,好像是看见了希望,情不自禁就拉住了孟玄的衣袖。

  他是真的高兴,并没有想那么多,也是真的把孟玄当医生来看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没高兴两秒钟呢,里面一阵风刮过来,就把秦元熙揽到了怀里,紧紧护住,甚至还用警告的眼神看着孟玄。

  孟玄笑了一下:“这是吃醋呢,行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战火可不要烧到我身上。”

  赵拓一张臭脸带着秦元熙就走了。

  孟玄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来,然后叹了一口气。

  “姐姐,你、为什么要出谷?”旁边的孟予一脸的担忧:“我陪你出谷好不好姐姐?姐姐,你是不是又去见他?你每年都去见他,为什么?他有什么好的?”

  “不好,他一点也不好,阿予乖,记住姐姐的话,不要随便对人动心,尤其是、浪荡子。”

  孟予说完就笑了一下,然后回房间梳洗打扮换衣服,孟玄眼巴巴地守在门口,看着姐姐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扮上最精致的妆容,像是天仙下凡一般,眼泪立马就流了出来。

  “姐姐,你不要喜欢他了,他会害死你的,我们就在谷里不好吗?”

  “这是、最后一次了。”孟玄冲妹妹笑了一下:“见这最后一次,以后都不见了。”

  “我再去睡他一次,不睡以后就没机会了。”孟玄笑着说道:“我去跟他说再见。”

  孟玄出谷之前还是来见了秦元熙一次,她打扮得很漂亮,赵拓的眼神十分不善,盯着她好像随时都要把人撵出去一样,孟玄也没有二话,给了秦元熙一个名字和地址:“你答应我的条件,三天后在这个的地方,我要你把这个人送进宫阉了。”

  孟玄的表情很冷,开口的语气里夹杂着丝丝的冰霜:“从此以后,不要让我在江湖上再看见他!”

  然后就走了,孟玄的表情是冷的,语气是咬牙切齿的,可秦元熙却看到了爱意,爱之深恨之切,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人,才舍得对孟玄如此。

  孟玄一走,谷里就冷清了很多,孟予小姑娘天天守在谷门口,盼着姐姐能早点回来,别人家的事情,秦元熙也好掺和,他安排了人,在孟玄给他的地址守着人,就等着三天后,完成孟玄交给他的任务,做完他答应孟玄的事情。

  剩下的时间就都陪着赵拓。

  赵拓有心事,很明显,他有话要跟秦元熙说,但又张不开嘴,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秦元熙知道是孟玄那次催眠有了效果,赵拓的心扉逐渐打开,秦元熙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壶酒,月下一壶酒对影成三人,他觉得挺好,很符合眼下的他们的情况,确确实实是一壶酒,三个人。

  “我酒量不好,不怎么能喝的。”秦元熙只给自己拿了一个小杯子,给赵拓的是大杯子,还故意碰了一下:“就是陪你喝两口,你可不许灌我。”

  小酌怡情,秦元熙是打算借着微醺让赵拓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结果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是真的不能喝,两杯酒下肚,气氛还没搞起来,秦元熙就晕了。

  赵拓抱着怀里不省人事的秦元熙,低头轻轻吻了他一下。

  “我不是个好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那声音轻到近乎呢喃,风一吹就散了,秦元熙什么都没有听到,直接借着酒意,把人抓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