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嘉辰最终还是没有见到江明睁开眼睛的样子。
即便找到了神医, 但想治疗他已经有了破损得眼睛，也只能换眼，所以江明能看见于嘉辰时，他已经代替自己成了小瞎子。
朝夕相处了四年，江明还是第一次看见于嘉辰的样子，他笑起来甜丝丝的, 年纪并不比江明大, 听见脚步声，便坐在土台阶上问江明要不要吃东西。
江明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于嘉辰的手掌，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眼, 那触感，说起话来脖颈处的震动，四年之间江明比所有人都要熟悉，他才终于确认了, 眼前这个大男孩就是几年之间一直照顾他的人。
于嘉辰在被江明摸的有点痒，边躲边问道:“你今天回来的好晚, 外面那些人都走了吗？”
仅仅看着于嘉辰的眼睛, 江明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在养病期间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江明，是用自己的眼睛换来的光明, 许久才摇了摇头，神医临走前有交代过，两个人在修养私期间都不能哭。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个包子, 全部塞给了于嘉辰:“你吃吧，吃完了好上路，外头又有人追上来了，咱们今天天黑之前必须出城。”
于嘉辰闻了闻手里的包子:“你吃过了吗？”
自从小太监回宫禀报江明跑了，两人已经被追杀许久，一路上躲躲藏藏，很少能吃上几顿饱饭，两人有时候会帮助周围的小商贩打打下手，混点吃的，但也没有太多，不管饱的，江明捂着空空的肚子，咬了咬牙:“我吃过了，你闻闻，手上还有菜馅味儿呢。”
于嘉辰于是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江明一直守在他旁边，于嘉辰吃完了一个，就说饱了，江明把另外一个给他放在了石桌上。
“我先出去看看，你在屋里好好躲着，咱俩一起出去不方便跑，如果没事，我会回来接你，如果我很长时间都没回来，你记得带上桌子上的包子往南跑，等没事了我再来找你。”
于嘉辰乖乖点了点头，退回屋里，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他好像忘记问江明，这个很长时间没回来，到底应该是多长时间算长。
天色渐渐黑了，于嘉辰却迟迟没动，拿起桌边的盲人棍，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又走了回去，那么多官兵，如果遇到危险，江明真的能全身而退吗？他真的有可能回来南边找自己吗？于嘉辰心里害怕，他现在应该丢下江明，一个人快点离开这里，可却走不出一步，如果江明真的死了，他想不到自己独自活下来有任何意义。
又大约过了半刻钟，房门口才终于传来了声响，门被人从外侧推开了。于嘉辰迎着门口起身，却因为太激动，没走出两步便摔在地上，木质的桌椅在地上摔的咚一声，一时间疼的他眼泪都出来了，膝盖破了一大块皮，可也顾不上了，他盲了的双眼看向门口，似乎抱着全部的希望:“是你回来了吗？”
可门前响起的，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叫江明没错吧？我是来杀你的。”
于嘉辰吓了一跳，却不算意外，顿了顿，没回答。
他用和江明学到的为数不多的分析能力想了想，男人之所以会把自己认成江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还没找到江明，只是听说了江明在这附近，所以过来抓人。二是他们抓到了江明，但却因为宫里给出江明盲眼的信息不对，不能确定哪个才是江明。
这粗壮男人很快应证了于嘉辰的猜想，手下喊道:”大哥，外头不是抓到人了吗？那个已经承认自己是咱们要找到的人了，怎么还问他啊？
“上头让找的是瞎子，外头那个又不瞎！告诉另外一边，已经找到江明了，那边那个是假的，找个地方买卖了吧。”
原本挣扎地厉害的于嘉辰，听到这话又停下了。
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好像真的怕极了，伪装的表情没有任何违和，他学着江明的话:“是我皇兄让你们来的吗？即使到了现在他还不愿意放过我吗？求求你了叔叔，能不能放我一马，我真的不想死！”
只要自己被当成江明死去，江明就可以获得安全。虽然不知道要被卖但什么地方，可江明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大哥不是个心狠的，看于嘉辰瓷娃娃似得小孩哭成这样子，也有点下不去手:“小弟弟，我们都是拿人钱财给人办事的，事办不好，我们也要遭殃啊，你呢，今天就别挣扎了，等你死后哥几个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在地府也能好过点。”
本来也没抱希望这人真能答应，于嘉辰又往前爬了几步，已经到了刀下了:“大哥，你那你能不能帮我把外面的包子拿过来，我朋友都没舍得吃的东西，如果我死了以后，他回来找我，睹物思人，一定会难受的。”
这男人便让人把包子收起来了，为了不留下痕迹，他把于嘉辰拖出了很远，不知道是哪里的山沟，太阳直射下来，挥刀时一闪而过的刀光，让于嘉辰眼前也闪了一下。
就像黑暗中的星星。
他和江明一同面对过无数星空，却从未一起看见过星星。从相识以来，彼此之间，总有一人只身处在黑暗之中。
于嘉辰好想告诉江明，他们终于可以一起看见星星了。
可一切都已经开不了口，死后的尸体被人埋进地里，任凭江明怎么找，都不可能找得到的。
江明重新回到房子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到底还是被人卖到了别人府里做苦力，他心里惦记着于嘉辰，每天都想逃跑，可院里看着这种强卖来的奴隶是最严的，他是找准了机会钻狗洞出了门。
屋里很乱，还维持着离开那天的场景，江明能想到于嘉辰离开时应该是摔了，桌椅板凳倒了一地，门口石桌上的包子没了，所以江明料想于嘉辰应该没出事，往南追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找到于嘉辰的影子。
没等到自己，他绝对不会走远的！江明心里越来越慌，他会不会是被带回宫了？应该也不是，皇兄下达的命令就是杀死江明，没理由要把他带回去。
在这一片逗留了许久，直到某一天，江明发现了于嘉辰的一只鞋子。
被山间野狗叼在嘴里，上头沾满了口水，还有已经发黑的血液，他抓着那半只破鞋，眼睛瞪圆了，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却流不出一点眼泪，好像眼睛并不被自己控制一样。
并没有掘地三尺去挖尸体，他想找到于嘉辰还活着的证据，拿着那一只破鞋，到处询问路过的旅人，江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一个多余的的时间，整个小镇的人都认识这个疯子了，江明被人强行扔了出去。
于嘉辰死了。
于嘉辰死了。
他想回宫，想替于嘉辰报仇，几年之间，那是江明日日夜夜里唯一会想的事，他也会去想于嘉辰，想那人坐在台阶上对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正能清晰看见于嘉辰模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即使每一天都努力在脑海中描绘他的眉眼，记忆中的人还是越来越模糊，江明感觉很害怕，他怕自己有一天睡醒了，于嘉辰的脸在梦中也仅仅剩下一片空白。
几年之中，江明什么活都做过，相比最开始出宫，现在的他反而不想死了，仇恨和思念赋予他的勇气，他要让所有凶手都付出代价。
老皇帝喜欢看戏，为了能让他注意到自己，江明特意去学了戏曲，在两人最穷的时候，于嘉辰也去学过一点，整天在江明身边蹦跳着乱叫，江明听得多了，也学会了，从最基础的开始，到后来能进御前戏曲班子，整整用了五年。
他终于被老皇帝认出来，接回了皇宫。
江明回宫以后，除了老皇帝以外见过的第二个熟人三皇子，他站在花园里看了江明很久，脸上还是那副不知死活的傲慢，可又多了点别的东西，江明猜测是因为自己刚见过皇帝，江星瑾害怕自己说了当时的实情，他心里不安。
他越是不安，江明越是高兴，故意对着他笑了笑:“三皇兄，好久不见。”
那人也有点抬不起头似得和江明打了招呼。却好像并没有多少害怕。
江明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有恃无恐的真正原因。
江明并不是老皇帝的亲生儿子，他是后宫娘娘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当时却因为母家在朝中权势大不敢奈何他们母子，后来母亲家道中落，才被随便找个理由处死了。这些都是卫宏偶然间故意透露给江明的，目的是让江明小心皇帝。
而三皇子之所以见到他会心虚，原因也很简单。
江明被三皇子堵在花园里，是在他回宫一个多月以后，江星瑾面上带着点害羞，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和别人道歉:
“我当初不是故意要弄伤你的，谁让我和你说话你也不理，不过好在你的眼睛没事，这么久了你都去哪了？我让皇兄找了你好久都听不到你任何消息。江明，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太喜欢你了才会这样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躲着我？我觉得可伤心了。”
说不惊讶是假的，江明甚至想对着他的胸口狠踹两脚，想把他的眼睛也挖出来泡进酒里，恶心极了，可他表面上还是笑着:“皇兄说话严重了，我怎么可能责怪皇兄，不过这些话以后还是不要乱说比较好，咱们两人心里有数，若被别人听了去，对皇兄影响不好。”
早晚有一天，要杀了他。
接下来的日子，江明用了很长时间来摸索宫中人们的关系，他知道朝中有个很厉害的将军，没什么背景，也没有家眷，全靠打仗厉害手握兵权，老皇帝有心要让他死。所以江明故意和皇帝提起要去边疆，老皇帝是个疑心重的，第一次没同意，于是他又把心思打在了江星瑾身上。
果然，才刚一把他要去边疆的消息放出去，江星瑾就来找他了:“不要去边疆。”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眼睛红彤彤的，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继续说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江明，你根本不是父皇亲生的孩子，你表现再突出他也不可能会传皇位给你的。和我在一起吧！不用去边疆吃苦，我以后也会对你很好的。”
江明没什么波澜，坐在桌边喝了口茶，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意:“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江星瑾似乎被江明的直白伤到了，不管江明有没有答应他，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而已，他烦躁地在地上转了两圈，一把抢过江明手里的酒杯摔碎在地上:
“你还不懂吗？江明，你不是父皇的孩子，他是不会把皇位传给你的。和我皇兄两个人之间，你如果没有选择一个投靠，父皇百年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江明仿佛认真考量了一下，有点戏谑地看着三皇子在地上跳脚:“我也可以选皇兄啊，他又不会要求我做那些奇怪的事，为人也正直。和你比起来，要可靠多了。”
江星瑾绝对气坏了，胸口重重起伏了几次，看着江明时，眼圈都是红的。
“你做梦！我是不可能把你让出去的，你别想离开我半步！”
两个皇子反目成仇，不过是因为一个人人口中的野种，争到最后彼此早就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而江明终于还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圣旨，将他送到了边疆。
江明在短短三年里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暗度陈仓拉拢人脉，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将皇帝架空，故意与皇兄走的近，他利用三皇子的手，杀死大皇子。
男人死的第二天，江明喝了很多酒，一杯又一杯，他对着空无一人房间，笑得那么开心，酒很凉，窗外飘着雨，房间里一样很凉，于嘉辰死后这么多年里，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大皇子的肚子里扎了一把刀，而江星瑾就站在不远处，眼神迷离地看着江明蹲下身，近乎温柔地抚摸着大皇子的脸颊，他开口说话，声音也那么温柔:
“被你自己保护的人亲手背叛杀死，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你也死而无憾了吧？”
地上半死的男人眼睛猛地瞪圆了，他看着江明的眼中满满都是怨恨和不甘，一口一口涌出的鲜血弄脏了江明的手指，他拿着锦帕，优雅地擦干净。
以谋杀皇子的罪名将三皇子也处理掉了，登基那一天，江明哭了，他并不觉得悲伤，只是眼睛自己在流泪。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在为他伤心一样。
从背后捅穿他心脏的，是从狱中跑出来的江星瑾，江明知道这次是自己办事不利索，应该早点把这人杀了才对，不过这样也好，失去了仇恨的他，一个人面对以后的生活，实在太悲惨了点。
江明缓缓地闭上眼睛，那是于嘉辰的眼睛，这一生，让它跟着自己见过了太多污浊，此刻终于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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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嘉辰在奈何桥边等了江明十年。
地府里的每个小鬼，不管死了多久的，只要没过桥，全都认识他，那个不投胎的漂亮男孩，笑起来很好看，他手里总捏着一个包子，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两人相遇那天，于嘉辰是看着江明喝完了孟婆汤的，其实也并没有打算去打扰江明，他不希望江明看见他，如果知道自己等了他这么久，江明一定会很难过的，他们彼此一定都不想离开了，于嘉辰希望他能够有新的人生，他在桥前每一天都会祈愿，他希望来世的江明父母恩爱一生幸福。
在这里等待十年，其实不过是想再远远看他一眼，他舍不得那么快忘记江明，总觉得两人应该再见一次。
孟婆熬汤的时候，并没有偷工减料，江明确实失去了记忆，他过了桥，却突然被背后的声音惊住了。
是流星。
流星划过地府之中沉寂的黑暗，据说这能点亮地下的流星是神仙要下凡显灵了，所有鬼怪都要低下头，不可直视神明，他们却同时看向了同一片天，却远远隔着一条奈何桥，无法再触碰到彼此一次。
众人跪拜之际，他们在人群中注意到彼此，看向对方眼底那一瞬间，江明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想起于嘉辰的笑，他想起自己的眼睛，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要拥抱的人。
他终于还是带着记忆投胎。
若有来生，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哪怕只是在人海之中擦肩而过，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我想我们紧紧相拥，诉说着百年之年点点滴滴思念。
我想，将此生未做之事全部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