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冬了。天气虽还不至于彻骨寒,却也会有些微的凉意。

  沈潘穿着身灰扑扑的短打,身子一闪,就混进了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大街上熙熙攘攘,宽阔的街道上时不时的马车疾驶,骏马疾驰。那马车上大多都带着特有的记号。世家都有各自的标记,否则偌大的路上,又怎么知道谁让谁?

  古铜街尾有一家青萝饼好吃,沈潘随着人群往前走,老远都能闻到那扑鼻的香味。

  “老伯,三个青萝饼。”沈潘对着卖青萝饼的老伯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十个铜板来。

  “好嘞。您拿好。”那老伯用油纸给他包了,接了钱数了数。

  “哎。客官,多了一个。”老伯笑笑,日常风吹日晒的脸上泛起粗糙的皮来。

  “不多。”刚出锅的青萝饼冒着热气,软糯的口感,清新的青萝香下来让沈潘闷头啃一通。

  “哎?老身谢过客官。”那老伯捏着多出来的那枚铜板,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收进麻布荷包里。

  “不用。”沈潘点点头。就地蹲在那摊边埋头啃。

  吃食不太精致,口感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倒也不错。沈潘从来不挑剔吃什么,有啥吃啥。明琼往常在的时候,便笑说他是牲口,好养活。

  明琼对他说,他最喜欢吃的便是青萝饼。

  与别的吃食好吃在哪里他倒是没尝出来。

  明琼不常入庖厨,唯有这青萝饼。他常做。

  “我小时被家里下人落在了街尾,寻着香味就找了个摊子,饥肠辘辘的时候只觉得那饼是真的香。”那时候明琼倚在他身上。眼里含笑。

  他不常与他说从前,彷如他的以前一般。

  唯有零星的几件小事,却被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念叨了好多次。

  “那老伯看我可怜地站在路上。犹豫了好久才送我个饼。那老伯说,他站一天也就值一个饼。你说,那饼多香?”明琼笑的时候,喜欢眯眼。眼睛一眯,他的眼睛就迷迷蒙蒙像一幅烟雨图。沁着水汽的眼神,就那么千回百转地不知凝聚在那里,却总是撩得他想去将那水汽轻轻抹掉。

  无论明琼讲多少遍,他都没理解,为何,那饼会因着老伯站一天得到的会变得香。

  那时只蹊跷,到底哪里的城里有人在街尾卖青萝饼,又是哪家的蠢奴才,能把自家的主子丢了。

  待到知道之时,却是他的明琼飞扑下城墙,身死魂消之后。

  原来他是五皇子,他是从小被迫颠沛流离到烈国的五皇子。

  他的明琼是五皇子,是从小没了母妃,一个人被扔在深宫的五皇子。从小没人宠,没人爱。饶是一只两文钱的饼,在宫里,也没人愿意给他。

  他疼着,宠着,习惯伴着的明琼,一个人跌跌撞撞,在那偌大的深宫里,泠泠然,不属于任何人,也没任何属于他。

  他从不愿意回首往事萧瑟,所以他从来不说。他却记得了那年他被宫人偷出宫时的那个饼。记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

  他的明琼多么多么好?连着那丁点的善意都默默记在了心上。

  “吃东西要用钱。”明琼窘着脸,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小声说。

  “我没有。我就把脖子上的玉佩偷偷挂在了那位老伯伯腰间。我聪明吧。”明琼扬起脸,对着他羞涩笑笑。

  他还把那人的笑颜印在心里,那人却不知还流连在哪里。他刚从死别后的噩梦里惊醒,正庆幸一切能从来。可那沥骨熬心的思念却恶狠狠地告诉他,生离也不堪忍受。

  可好歹有思念不是吗?

  他的明琼在等着他。

  沈潘吃完青萝饼,就着油纸包潦草擦了嘴。手一抹,就站起身来。

  远处一阵嘶鸣哄闹声。一匹黑马冲过来,极快地略过行人。

  沈潘刚站稳,那马就冲到他面前,马蹄飞扬,沈潘这才发觉路边有个黑糙汉子正撅着屁股蹲在路中央。

  “小心。”闷闷一声掩盖在嘈杂的惊叫声里。伴随着那声“小心”沈潘快脚一踢,将那人踢到了隔壁摊子里长长的帷幕里。

  “哎呦,谁踢老子?”那人被踹到了帷幕深处。还不忘叫一声。

  “我。”沈潘看着那人屁股仍然撅着。正努力从帷幕里爬出来。

  “马。”沈潘指指方才堪堪疾奔而去的骏马,对着那人的屁股露了一口大白牙。

  “我去你。”那人边退出来边吼道。转头来却讶异一声。“哎?李二狗?是你呀。”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虎着张脸看着他。

  “军,军爷。”沈潘抽了抽嘴角。觉得这地界儿真小。

  可不就是把守在质子府侧门前的那位络腮胡子?

  “你这腿脚不错呀。”那络腮胡子看到是熟人,倒是收了郁卒的脸。摸着屁股,咧着嘴来拍了拍沈潘的肩膀。“想不想来当禁卫军呀?”

  络腮胡子笑笑,对着沈潘道。不知是不是沈潘错觉,那眼里却有些水光?

  “军爷是在调笑吗?”沈潘闷闷道。“我就是个杀猪的。家里两亩地。怎么会入了军爷的眼?”

  “哎,杀猪的怎么了?你这腿脚又快又准,乖乖的,那么远,一踢就把我踢进去了。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

  “不用,不用。”沈潘慌忙罢罢手。“军爷莫要怪罪。事出有急。”

  “不怪罪,不怪罪。”那络腮胡子慌忙握住他的手,激动道。

  “咦?我不是记着质子府一个宫女是你相好?”那人挠挠头,忽然像想到什么一般,眼睛一亮。

  “二狗哇。想不想日日见你那媳妇儿?”络腮胡子笑得殷勤。手像长在沈潘肩膀上一般,紧紧按着,生怕沈潘跑了。

  “想。”沈潘想都没想。

  “你那媳妇儿不是宁国人。若是想着到了年纪放出来可不容易。”那人嘿嘿一笑。对着沈潘眨眨眼。

  “那,那该如何?”沈潘慌忙反握住他的手,急切大力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倒是被那人猛然挣开去。脸上笑意倒是不变。“简单呀,二狗,你别杀猪了,跟着我进了禁卫军,可不神不知鬼不觉?”

  “中。”沈潘一抱拳,对着那络腮胡子行了一礼。

  ………………

  夜幕十分,沈潘从偏僻的小酒馆里出来。将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汉子送到了家门口。

  脸色凝重匆匆地拐了几条街才回了靖国公府。

  “三叔。我又来了。”沈潘沉声道。将那静安院的院门拍得阵阵响。

  “沈潘。格你老子的。”院里有人怒吼。一听就是沈清的。

  沈潘停下了手,摸摸鼻子,心想我老子是你亲哥。难不成你俩悖德不成?

  门片刻间倒是开了,开门的却是黑着脸的明琛。

  “回来了?”沈潘皮笑肉不笑。

  “嗯。”明琛看着心情不太美丽。哼一声,拢了拢身上都没系的长衫,将他放了进来。

  “知武呢?”沈潘挑挑眉。怪不得他敲那么久的门都没人应答。怕是他三叔早早让他们回避了。

  人家情深似火,但是自己莽莽撞撞,堵上了门。

  明琛果然连理都没理他,大步流星回了屋儿。把大门开了,放他进去,却把内室的隔扇关了。

  还知道遮羞了。沈潘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里边是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

  只可惜,如今没心情与他调笑。

  “有什么屁事,说。”内室里一声粗哑,伴着一声轻哼。

  “帮我个忙。”沈潘叹了口气。想想下午的一切,疑上心头。

  “盛都三十里外,九头洼附近的山旮旯里,替我布置个身份。叫李二狗。”这样细致的事情,他除了找三叔显显神通,还真不知道该如何。

  那络腮胡子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