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本来正在写字, 听到这样的话, 便笔锋一停,他转过头来看着慕卿的时候,显然也十分的意外
“你怎么会出现在宫内?”
“请圣上恕罪, 实在是十万火急。”
慕卿磕了一个头,随后便将州府的事情说了出来,并姬奕让他上乘的折子, 一并呈了上去。
圣上打开了那道折子,凝目注视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道
“阳修是在逼朕啊。”
“圣上……”
慕卿心中忐忑不安,他实在看不出圣上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如果清湖说的是真的,圣上打算放弃殿下, 那该当如何……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 圣上已经将那封信件放在一旁, 又咳了几声,才开口问道
“你跟了阳修多少年了?”
慕卿不知道他突然说这句话,便连忙道
“已经六年有余。”
圣上便笑了一下,重新铺了一张纸在案上,下笔写字,又说道
“六年其实不算长久,但是少年人的六年, 却是难能珍贵。”
慕卿低着头,说道
“是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
圣上便道
“这知遇之恩,说起来也是玩笑话,你来承阳,应该也被挡在城外,清湖应该告诉过你朕的意思,你作甚还要闯入宫中,实在是放肆。”
“圣上恕罪!”
慕卿连忙低头,心中十分焦急,他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
“如玉身份卑微,深知擅闯宫廷乃是大不敬,可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殿下性命寄托在我的神身上,我必然要完成这样的事情,倘若不能够完成殿下给予我的交付,实在是无颜面对殿下。”
圣上便道
“你若注定无功而返,又当如何?”
慕卿抬起头,和圣上对视了一眼,他凝神沉思,握紧了手指,才说道
“最差不过与殿下同生共死,然而殿下让我前来,必然相信圣上圣裁,会告诉我,如何才能够帮到殿下,得到最好的结果。”
圣上便哈哈大笑,继而又重重的咳了起来,以手帕覆之,竟是已经口吐鲜血。
慕卿看的心惊,这才发现,圣上不知什么时候,比起来从承阳离开的时候,已经苍老虚弱许多,他连忙喊了一声
“圣上——”
圣上便摆了摆手,说道
“话已经说尽,再多言便无趣了。”
圣上便道
“他若能活着回来,太子位仍是他的,或许等他归来,便能继承这万里江山了。”
慕卿大为震惊,连忙伏地说道
“圣上何出此言呢,殿下尚且青涩难当,处事急切,未到圆满之境,不得稳妥之法,若是殿下听到圣上来说这样的话,大约也是要万分诚恐诚惶。”
“他啊,这一辈子,是绝学不会稳妥的。”
圣上便不以为意的笑了一下,拿了龙印盖上之后,便将那圣旨递给了慕卿,说道
“援军朕自会派人前去,这是你要的东西,去吧,不要让阳修等得太久了。”
慕卿接过信件,圣上便放下笔倚在一旁,闭上了眼睛,朝他摆了摆手,说道
“朕乏了,去罢。”
慕卿握着那圣旨,行礼说道
“如玉告退。”
而后,便告退出去,及至出了皇宫,才打开来看,那信中最主要的乃是八个字,乃是说
“事急从权,不必上达。”
这是要一切全都听从姬奕的调令,再无什么必要来桩桩件件的上传下达。
慕卿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下王宫,竟然生出一种苍凉的感觉。
他与兰泽一道在路上走着,心中正想着事情,刚出城门不久,自己便被兰泽拉了一把,慕卿踉跄了一下,才回神来,看着他突然冷凝起来的神色,疑惑道
“怎么了?”
兰泽却是皱着眉心,手中飞快结印,而后周围景色好似退潮一般,迅速退去了一层光纹,那道卷轴从天而落。
原本寂静无声的小巷,便好似笼罩破开,响起来此起彼伏的声响,就连风声,也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他们面前不远处的茶社,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在其中饮茶。
不是旁人,而是清湖。
这么晚了,他在这里做什么。
慕卿就要过去和他打招呼,兰泽却拦住了他,不让他靠近,慕卿不明所以,却还是决定先听他的话,停在了原地。
而后,便听见了清湖淡淡说道
“汝让吾很是失望。”
兰泽身体一时有些僵硬,他回头看了一眼慕卿,说道
“你站在这里,不要乱动,也不要说话。”
清湖便微微笑道
“他是我的好友,为何不让他与吾说话呢,不乖的小孩子,可真是让人伤脑筋。”
兰泽看着他,朝他走近了几步,然后便跪了下去,这叫慕卿吓了一跳,他寥寥几次和这位少年交流,都觉得是一个过分自矜且冷漠的少年,纵然这几日星夜兼程在一处,却也相交淡如水,但是此刻,他竟然表现出了好似惧怕的情绪,甚做出来这样的动作。
只是兰泽不让他动,慕卿只好站在原地,朝着他的背影问道
“兰泽,你做什么?”
兰泽却对慕卿的问题充耳不闻,他站了起来,然后看着清湖,开口说道
“府主,我要保他。”
清湖眨了眨眼,静静的看着他,良久之后,才笑了一下,淡声说道
“吾若要取谁的性命,是你可以阻拦的了的么。”
慕卿愣了一下,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事情就到了要不要取自己的性命这样的话题,简直莫名极了。
兰泽面色一白,他握着手中的卷轴,有些急切的说道
“府主!”
然而清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什么,又让他站到了一旁等着,才朝慕卿招了招手,说道
“不过来饮一杯茶么,也许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同桌而饮。”
这样的话,说起来真是叫人觉得胆战心惊,尤其刚刚才才那么随意的说无所谓取任何性命的话,然而慕卿只迟疑了瞬间,还是无视了一旁蹙眉的兰泽,走了过去,坐到了清湖对面的位置上。
清湖一边为他斟茶,一边说道
“吾到承阳第一件觉得很有趣味的事情,是曾经和你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友。”
慕卿看着那泛起涟漪的茶水,沉默了一会儿,才接过话道
“现在不是了吗?”
清湖便道
“你以为呢?”
慕卿点了点头,说道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清湖便笑了一下,继而又好像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你真是呆,哪有和敌人说做好友的呢。”
慕卿抬眼看着他,眼中是疑惑与不解
“我们是敌人么?”
清湖与他对视,眼中趁着朦胧月色,一片平静无波。
良久之后,他才说道
“过了今夜,也许就是了,你不该回来承阳,废太子还真是狡猾,其他人不派,只派你回来,难道是已经猜出,除了你还能有一线生机,唤作其他人,也许就会一去不回了。”
慕卿:……
不知为何,或许是天色已晚,寒风吹拂,竟然叫慕卿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好了。”
清湖站了起来,微微笑道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吾不远送了,一路珍重。”
他说完这句话,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转身回去了承阳。
慕卿回过头看着清湖,对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道
“你是真的想要取我的性命吗?”
对方停了一下脚步,继而仰头大笑,不发一言,也没有回头,便进入了承阳城去。
等到对方的身影全然消失,兰泽才幽幽开口说道
“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慕卿道
“什么问题?”
兰泽便冷冷说道
“府主不需要朋友,你说和他做朋友,简直是我听过最荒唐的笑话。”
“这世上没有人不需要朋友。”
慕卿摇了摇头,他看了兰泽一眼,又接着说道
“无论亲密也好,淡泊也罢,既然认识了,成为好友,总比成为仇敌好,尤其是清湖这样的人,谁会想与他为敌呢,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需要好友。”
“府主是个很可怕的人。”
兰泽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与人结交,也是只有对他有用,才会交往。”
慕卿闻言,轻叹了一声,才说道
“这话听起来,真是叫人觉得伤心啊。”
又说道
“你口口声声喊他做府主,不知是哪个府主?”
兰泽说道
“子百府。”
慕卿停下脚步,眼中闪烁不定,他看着兰泽,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江湖上传闻里,那个拥有无数珍宝的子百府?”
“被朝廷视为肉中钉眼中刺却毫无办法的子百府。”
兰泽纠正了他关于子百府的定位,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带着一点嘲讽,说道
“也是废太子将要铲除的目标。”
额……这种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慕卿沉思了片刻,才掠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有些试探的问道
“你既然是子百府的人,却和涉水混在一处,难不成,你是去做卧底的?”
这个问题,慕卿没有得到回答,兰泽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开口说话,慕卿见他没有回答的欲望,便不再询问,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你的话,叫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现在想想,殿下被罢黜太子,竟然不知道究竟是殿下故意为之,还是清湖从中推波助澜,又或者二则兼有,他们都心知肚明,唯吾愚钝,从来看不穿眼前迷雾重重。”
兰泽张了张嘴,淡淡说道
“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也是好事。”
“难得糊涂么。”
慕卿便笑了一下,大概是自己竟然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来说这种话,果真是白活这许多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