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锦衣不带刀>第87章 徐徐图之

  侧屋的门半敞在半昏半暗的光线里,站在门口的人介于少年与孩童之间,眉目与那个命运不济的先帝有几分相似,此时他的脸庞苍白得吓人,手指紧紧抠着门边,像是抓着根救命的浮木:“你说的,是真的?”

  年纪小小的皇帝孤身一人被推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背后没有殷实的母家做靠山,战战兢兢地在各路心怀不轨的人马间艰难求存。

  他不是不知道和四并不是个良臣,也不是不知道在朝中那些臣子心里,和四一句话的分量比他这个皇帝都要重得多。

  但他能怎么办呢?

  他身不由己地坐上了这个位置,总要想法子坐得更久,才能活的更久。

  恰好,和四与之前人们口中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提督很不一样。

  这个年轻的厂臣貌美而温柔,为了他与太后争锋相对,也为了他杀了许多不服他的人。

  他这个皇帝太年轻了,不得不依仗这个权势滔天的宦官,更别说和四对他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真心实意的呵护。

  可刚刚那个老太监的一番话如一桶冰水将他浇了个冰冷彻底。

  和四是他父皇的孩子吗,那不就是,不就是他的兄长?

  他看着和四,忽然第一次发觉他竟然需要仰头,这么费劲地看着那个身量瘦长笔挺的宦臣。

  这个人哪里像一个太监呢?

  明明面如冠玉,比王孙公子还要清贵自矜的举止,比他曾寥寥见过几面的父皇,都要像一个……皇帝。

  小皇帝一时喉头酸涩,愣是再挤不出一个字。

  老提督瞥了一眼那半藏在阴影里的瘦小身影,像是瞥着一只无足轻重的猫儿狗儿,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了。

  和臻皱起了眉,这段日子他见惯了小皇帝撒丫子在山间田里乱跑的样子,陡然又见到他战战兢兢的那副样子,心里头啧了一声。

  小皇帝察觉到他的目光,也随之看去,脸色比方才还白得像鬼,嘴唇蠕动了半天,嗫喏了句:“厂臣。”

  声音小的和鹌鹑似的,听不出喜怒。

  和臻满腹心绪,良久叹了口气:“陛下。”

  小皇帝怔了怔,感觉和臻那声“陛下”里的恭敬和往日并无不同,可他最终沉默了半晌,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素来极有眼色,会迅速为自己找到一条求生之道。

  和四既然是先帝的儿子,自己又在他手里,是死是活,全然都是他一句话。

  和臻被他那一句“哥哥”噎得不轻,心头很不是滋味。

  心道,这算个什么事儿啊?他原来只打算兢兢业业做好太监头子,安安生生地熬到年岁就学他干爹,揣着一车小黄鱼退休养老去。

  结果从他上任到现在,没一天安生日子,不是惊心动魄,就是死去活来。

  和臻心道,还不如做回他之前的和傻子呢。

  他有点累,便顾不上老提督阴郁,满是杀气的脸色,哐当将自己撞入陆铮鸣硬邦邦的怀里:“老陆。”

  他只喊了一声,陆铮鸣便似知晓他此时满心的疲惫般,将人揽在怀里拍了拍:“没事儿,有我呢。”

  老提督:“……”

  ……

  一夜电闪雷鸣过去了,天光熹微时分,沉甸甸的雨水压着老树的枝头直不起身,两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地从杏花村里的桥头驶远了。

  老提督来了,便代表着此地不宜久留。

  他能找来,别人也能找来。

  和四在这住了许久,颇受村里人照顾,总不至于因他给满村的人带来杀身之祸,虽然他干爹的确动了灭口的杀意。

  可在和四冰冷坚持的眼神下,四大护法们没敢忤逆这位现任厂公。

  村民不给杀,姓陆的也不给杀,老提督杀气腾腾的眼神落在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小皇帝身上。

  小皇帝一个激灵,往后缩啊缩的,缩到和四身侧,小小的手指头紧紧缠上了他的衣角。

  原本假装自己不在的和四被他一扯,下意识睁开眼,一对上他干爹层层叠叠满是皱纹的脸,又看了看惶惶不安的小皇帝,忍不住嘴角抽抽:“陛下放心,干爹他……”

  “我自不会现在杀了这小子,”老提督对他护犊子的行为很是不屑地嗤笑一声,“这小子留着还有用呢,咱们总得有个由头回去将那鸠占鹊巢的王八羔子给宰了不是。”

  和四干爹当了一辈子的东厂提督,也不知道去了哪个乡下山头养老,硬是养出了一身匪气。

  小皇帝一听,浑身汗毛都要炸了。

  和臻老神在在,并没把他干爹卸磨杀驴的威胁听见耳朵里,拍拍小皇帝的手:“陛下尽管放心,臣这次回去就是替您将皇位给夺回来。”

  夺回来后呢?小皇帝感觉自己这条命就像悬在根细细的丝线上,这些人随手一拨,便能连根扯断。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随着他娘缩在小小宫殿一角里讨生活的时候,谁来都能践踏他一脚,那一脚可能就踹了他心窝子,要了他的命。

  和臻实在不想待在这氛围压抑的马车里,实际上,若不是为了小皇帝和陆铮鸣的性命着想,他压根不想被他干爹押回燕京去。

  燕京于死而复生了一次的他,已经是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了。

  在那里,他呼吸的空气都比外面的要沉重阴霾,四四方方的宫墙像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日日注视着行走在其间的他,只要行错一步,就是血光四起。

  和臻觉得自己心肠还是太软了,否则在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就该杀了陆铮鸣。

  这姓陆的虽说是他相好的,但毕竟也曾是萧巡手下的人,至于现在是不是……

  和四其实没有特别坚定的答案。

  但不论怎么说,他没有对陆铮鸣动手,更不会让他干爹动手。

  陆铮鸣打马在外,慢悠悠地走在马车前,他姿态从容,仿佛将四周对他虎视眈眈的东厂番子视若无物。

  可他心知,只要他但凡有一丝异动,瞬间便会身首分离。

  从昨夜到现在,陆铮鸣的心思从未转动过如此之快。

  他原以为自己身世已算得上坎坷离奇,万万没想到和臻竟还藏着这么一段惊世的背景。

  和臻是大燕先帝的儿子,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陆铮鸣掌心缠着一道道缰绳,思绪万千。

  昨夜之后和臻一直没说什么话,既没有反对老提督联系诸王回京清君侧,也没有答应他等回京杀了萧巡就继承皇位。

  和臻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安静之中,可陆铮鸣看他的脸色却不似茫然无措,那种异样的安静让他窥探不出和臻的心思。

  一向沉着稳重的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有些烦躁。

  他担心和臻会一声不响地搞出个大事,从他素行不良的过往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极大。

  上一次,和臻差点把命玩没了,这一次陆铮鸣无能如何都不能让他身陷险境。

  虽说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条万劫不复,有去无回的修罗道。

  这么想着,马蹄声便慢了下来。

  仍旧闭目养神的和臻遂听见窗边被人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顶着他干爹的冷眼,和四厚着脸皮地拉开窗。

  骑在马上的劲装青年弯下腰,眉眼温和:“阿臻,要出来透气吗?”

  和臻一看陆铮鸣故作温和的笑容,就知道这货约莫心里不痛快了。

  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一向黑心黑肝,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让别人好过,尤其是他的心肝宝贝——东厂提督大人。

  和臻本想拉上窗让他吃屁去,可拉到一半便被陆铮鸣手疾眼快卡住了,锦衣卫指挥使英朗的面容又靠近了几分,轮廓深邃的眼睛里含着丝笑:“阿臻?”

  妈的,就会使美人计!

  可偏偏吃这一套的和臻愤愤不已地上了前指挥使的马。

  哪怕出马车的那瞬间,他感觉背后的干爹像是想一刀把他和陆铮鸣都砍了。

  砍了就砍了,和臻破罐子破摔想,从他和陆铮鸣在一起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想好了在他干爹手下惨死的一百零八种的姿势了。

  陆铮鸣从后拥着和臻,驭马慢慢走在山道上。

  他们此行由南向北,直奔幽云而去。

  自从萧巡坐上摄政王的位子,北边的蛮族看似安稳了下来,不仅安稳,甚至还打着联姻的旗号,与大燕结百年之好。

  这种服软的姿态,在大燕与蛮族交战百年以来从未有过,一时间朝里朝外对萧巡这个摄政王皆是交口称赞,都道他是位贤王。

  至于蛮族到底想怎么个“联姻”“和谈”法,就没多少人知道了。

  而知道的几个人,暂时哪敢说出口呀。

  萧巡声望才立,总不能立刻就背上“割地让土”的恶名。

  温水煮青蛙,水还没热,青蛙们尚有知觉,哪能立刻加火呢?

  可萧巡想着,已经在北境上等待多时的蛮族却已焦躁难耐。

  眼看着秋去冬来,草原上的粮草日日减少,一年中最难难熬的日子就快来了。

  出鞘的刀和他们蓄养的狼群们都在叫嚣咆哮着,要用燕国人的血肉解渴充饥。

  而大燕北境最牢不可摧的城墙——宁王,却还生死不知。

  于是,和臻大喇喇,坦荡荡地问陆铮鸣:“宁王那王八羔子,是不是压根就没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