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府外头总是风大得很,恰好卡在两条巷道中间,过堂风一吹,那镇国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显得格外狰狞。
马骋被风吹得直打喷嚏,缓过劲儿来了之后,盘了盘那石狮子口中含着的夜明珠。石狮子风风雨雨守护镇国府这么多年,早已经风吹雨淋,受不起半点折腾。
果不其然,马骋食指一撸,那夜明珠就咕噜咕噜往外头滑。
马骋连忙伸手去接,忍着一身的冷汗把夜明珠往石狮子嘴里塞。
“少夫人早,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马骋听到门口的士兵说话,看了看塞不进去的夜明珠,只能硬着头皮将夜明珠往自己袖口里装。鼓鼓囊囊的一坨,马骋将袖口收紧,背在背后,瞪着一双眼睛接受傅骁玉的上下打量。
傅骁玉手里拿着官帽,一脸你有病你就去吃药的表情,摇摇头爬上了马车。
马骋松了口气,不管一边袖口那奇怪的坠重感,叫来马夫拿起鞭子,对着那马屁股就是一鞭。
到了宫中,马骋目送走傅骁玉,这才将心装进了胸腔。打发走了马夫,马骋揣着那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走在金林的大街小巷里。
傅家在金林有不少的家族产业,傅老夫人和傅家祖君最近刚刚修好,为了缓和两人关系,一家人已经在不夜城住了许久。傅骁玉与文乐相同,都是孤家寡人在金林待着。
马骋按着北街的道路往南街那头走,一路遇到自家店铺就撩起衣摆进去,打声招呼,拿上账本到处溜达。
护卫手里头抱了七八本账本,暗道这傅家到底在金林这地儿开了多少家铺子,怎么米面粮油都插了一脚。
走进一处金玉首饰店,里头的管事儿远远地瞧见了马骋,连忙上前行礼,一口一个“马主管”。
马骋听了直起鸡皮疙瘩,说:“甭来这套,主子要工匠改的腰链改了吗?”
前段时间波斯来访,带了不少舞姬美人。那些身着薄纱的男子女子们,腰间用银链系上,前后各有几道链子往上,恰好汇集在脖颈处。薄纱宽松,被链子一勾,柔美的身形被勾勒得清清楚楚。
宴席之上,平日目不斜视的傅骁玉竟难得的多看了几眼,惹得群臣腹诽这傅骁玉除了文乐竟也识得别的忄青色。
岂料回了家的傅骁玉,在书房待了两三个时辰,拿着一张宣纸便要傅家工匠打造出来。
文乐眼睛尖得很,别家的腰链都是往上走,这傅骁玉画的腰链是往下走。他一八尺俊俏郎君,链子又垂不到脚踝,往下走能系住哪儿,不言而喻。
文乐恼火得很,傅骁玉只好讨饶,让那工匠将下摆都给拆了,只余留腰间的部分。
今日马骋来,就是取那工匠修改的腰链。
管事的先拿了账本出来,熟练地递给那身后跟着的护卫。
“瞧您说的,主子的事儿,我们还不能抓紧办吗。”管事的说着,叫来小二去后边取,道,“贵人的东西,用锦盒装着,别磕着碰着了。”
小二忙不迭地答应着,将抹布往肩上一甩,快步朝着后院走去。
不一会儿,小二就回来了,手里捧着那漂亮的锦盒。
锦盒是用金丝银线勾勒的,上面嵌着南海的流珠。红绸把链子衬得更加精细,光照之下,那腰头的玉环里,一点杂质都没有。
马骋左右看看,道:“这两头都是圆环,怎么穿呢?”
管事的拿起其中一个拇指粗细的玉环,从玉环里头扯出一截链子,往外一拉就成了一个环状,刚刚够成年男子的腰大小。
马骋把玩了一下玉环,说:“没有锁扣,制作得倒是精巧。”
管事客气了几句,打量着马骋的脸色,说:“近几年金林商贩众多,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前些日子有一钟姓老板前来,说是邀咱主子一起话事,大约是要在金林办一商会。马总管您看……”
马骋眉头一皱,道:“官员不可言商,主子脱了贱藉破格入仕已属不易,你还想方设法把他往浑水里拉?主子平日连官员宴请都懒得给面子去,几个商人有多大的面子请当今傅丞去话事,知道今早上跟主子商讨大事的是谁吗?是今上!尔等能与今上作比?!”
管事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抖着声说:“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我……”
马骋冷哼一声,将那管事踹到在地,道:“主子不在的时候,铺子由你一人做主,可别真以为这铺子是你的了!什么主意都敢拿,若是让主子知道了,你看他不活剥了你的皮!”
管事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给马骋磕头。
马骋见一鞭子甩到了这管事的命门,将那锦盒丢给了身后的护卫,说:“这次是我来查账,你近些年的功劳我也看在眼里,便不多跟主子细说,若是还有下次……”
话里的威胁到了实处,马骋打开屋门,跨步向外走去,不管那身后的人如何因他这一两句话担惊受怕多久。
天色渐晚,马车到了宫门外,马骋恭敬地站在外头。宫钥还没下,走来三个人。前头两个十分亲热,手拉着手,时不时侧耳说些什么,一瞧便是极其亲密的人。
马骋将帘子一拉,拿了脚蹬出来,说:“少将军今日瞧着精神得很。”
傅骁玉不管马骋是不是拍马屁,松开文乐的手,将他拉着来回看看,说:“早告诉你多穿些亮色的,一天到晚拾掇得跟个老学究一样,你知道你昨天那身岳老夫子有一样料子的衣服吗?”
文乐想起那胡子恨不得耷拉到胸前的岳老夫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道:“你唬我呢!”
“你不信你问思竹去。”
咋咋呼呼回了家,两人在暖阁里头吃了一顿饭。热乎乎的锅子,里头炖着补身的甲鱼。傅骁玉给文乐盛了一碗汤,又烫了一下青菜,巴不得他把一整口锅都吃下去。
马骋和思竹龟缩在外头,窸窸窣窣的,像是头一回去大户人家偷盗的贼。
“置办的东西搁哪儿了?”马骋问。
思竹往底下扫了一眼,随手一指,说:“我让丫头们放在那儿了,一会儿天色再晚些就点火。”
马骋大致看了下,把锦盒递给他,说:“链子我放屋里了,这锦盒你收着,贵着呢,够买仨盒盒的。”
两人就这样蹲在外头悄不声地聊着天。
窗户半开,里头似在说今日朝堂的事儿,你一句我一句,一点隔阂都无,什么事儿都能拿出来讨论。文乐身无要职,只有一个硕大的空名挂在身上,也怪不得旁人,镇国府像是个难以跨越的高山,总得允许家里出现那么一两个无所事事的小丘陵。
文乐的见解总与旁人不同,他有一些无畏的勇气。而这勇气支撑着他提出各式各样大胆的战术,一次又一次将被淳维控制的大辽打得节节败退。
哪怕是政事上,也是如此。
聊了许久,差点忘了今日还是除夕。
文乐端起一杯果酒,说:“一年的最后一天……你我二人,同甘共苦直至今日。文乐愿君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傅骁玉眯着眼,倒起果酒与他手交错,轻声说:“玉亦然。”
果酒不醉人,文乐耳朵微红。
外头突然轰隆一声,吓得文乐一缩脖子,直往傅骁玉的怀里躲,说:“冬雷震震?老天爷不同意咱俩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傅骁玉失笑,拉着他的手走到窗台处。
外头白雪皑皑,鹅毛大雪落在房顶上,一眼望过去白花花的一片。正是除夕夜,家家户户在家中团圆守岁,炊烟袅袅。
烟花盛大,远处好些孩童饭碗都没放下,便着急忙慌地跑出来。嘴角夹着饭粒,喊着自己爹娘出来瞧那烟花。
团圆夜,要将那年兽赶得越远越好,不要扰了有心人相聚。
文乐依旧是缩着脖子,搂着傅骁玉的腰,说:“你可还记得以前你让傅家工匠做的那个烟花?”
“记得,让你一人过了个年。”
“我在酒楼顶坐着看完的,你知道那花炸在哪儿吗?”
“哪儿?”
文乐痴痴地一笑,抓着傅骁玉温热的手放置在自己胸膛,道——
“炸在这儿了。”
烟花偃旗息鼓,正好敲更的也来了。巷道之中一敲,声音像是有了实体,在墙壁中来回转动,传了老远。
思竹叫来丫头收拾残局,莫要让那洁癖的少夫人瞧见了这满地的烟花纸。
暖阁底下的小花园,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池塘早早地结起了冰,冰裂纹路十分漂亮。
思竹呼出一口浊气,说:“明日休沐,少夫人不用上朝,你们待晚些再入暖阁。厨房里的菜还温着吗?”
小厮点头,说:“温着的。”
思竹想了想,说:“今日守岁,少爷估计不会睡那么早,菜别温着了,新年大吉老吃些温着的菜也不吉利,让人听着暖阁的吩咐,若是让上些吃的,重新再做。”
下人们听着号令,思竹一回头,差点让暗处偷闲的马骋吓一跳。
“你坐这儿干嘛呢?”
“没干嘛,我这儿有凉糕,你吃吗?”
“大冬天吃什么凉……等下,你的袖子为什么在发光?”
“……这事儿说来话长。”
“马骋!那可是镇国府的守门狮!!!”
天上的月被云层包裹住,底下的吵闹声也没能让云层散去,反倒聚集得越来越密。
恍惚间,眼前白茫茫一片,原来又下起了大雪。
雨雪之中,镇国府外头本应该一个人都没有,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人,抠抠搜搜地拿着一发光的物件儿往那石狮子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