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稀里糊涂的出了趟远门。
卫凌走后,他老老实实的喝药休息,窝在被子里睡得不省人事,他都不知道萧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知道萧祈翻箱倒柜的收拾了一晚上行李。
卫凌开得药安神,谢濯一夜无梦,待有意识时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他习惯性的裹紧被角蹭上两下,结果没蹭到枕头也没蹭到猫,而是刚好蹭在萧祈的大腿腿面上。
“唔……阿祈?”
温热宽厚的掌心落到发顶,揉乱了细软的长发,谢濯皱着鼻尖缓缓清醒,很是迷茫的嘟囔出声。
“你安心睡,最近没事,我带你出宫转转。”
萧祈面上还算平静,他将谢濯抱进怀里拉过夏被仔细裹了一通,又凑上去亲了亲谢濯噙着水汽的眼角。
暖意嗜人筋骨,卫凌没有完全掌握住药性,配出来的东西太过助眠,谢濯气虚体弱,这碗药下肚跟喝迷魂散差不了多少。
“都安排好了,咱们去玩两天再回来,放心。”
手掌自发顶滑去颈后,捏着白净的皮肉轻轻按揉,兴许是看谢濯撸猫看来的心得,萧祈最近在这方面进步极快,每回都能把谢濯摩挲得手脚发软,就差咪咪乱叫。
“可……唔……”
颈后绵软,刀茧蹭上皮肉,带来细细密密的酥麻,谢濯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他实在太困了,他只能有气无力的软下手脚,枕去萧祈肩头合了眼,任由萧祈带着他光明正大的逃宫翘班。
夏日天热,奔波在路上难免遭罪,萧祈却不敢耽误时机,他要带谢濯去南州,那是辰梁临海的州府,也是辰梁国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一。
若是单纯游玩,这确实是个好去处,可事关谢濯安稳,一路上风景再好,萧祈也无心欣赏。
半月的路程,谢濯大半时间都是昏睡不醒,这跟白衣人说得一样,谢濯受种种毒素侵蚀太深,单靠寻常药物无力应对,只有这样昏昏沉沉的拖着才能让身体有些自行修补的机会。
昏睡一久,谢濯自己也有察觉,可他确实无能为力,他仗着那点巫教血脉胆大妄为,老祖宗荫蔽有限,助他给萧祈成事,保他性命无忧就算够意思了,再多的也帮不了他。
他路上睡得昏沉,难得清醒也是被萧祈抱在怀里哄着喝药,他还不知道萧祈遇见了要命的故人,他只当是卫凌立场不坚定跟萧祈通了气,可他又不确定萧祈到底知道多少,所以他只能努力装出乖巧无恙的模样,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就怕萧祈再给他表演一个连哭带吼的奶狗凶人。
小二十日的车马奔波,车马总算进了南州地界,萧祈算是微服出巡,没惊动州府官员,只租了处民宅给谢濯休养。
南州城里水文通海,大大小小的河流蜿蜒网罗,即便盛夏时分也是有水有风的舒坦气候。
谢濯喝药喝得满嘴苦涩,连糕点味道都尝不出来,他尝不出来萧祈究竟给他喂了什么药,但那东西没有一刻让他舒服。
和治病救人的药草不同,这药更像是刻意引出他体内毒素的,他原本做好了盘算,瘴林里的毒不会那么快发作,他怎么都能再撑个四五年,到时他就找个由头跟萧祈分开一年半载,薅着卫凌到深山老林里猫着治病,祛毒不过剖皮刮骨,他有舒痕平疤的灵药,绝对不会让萧祈看出半分端倪。
打好的算盘变得七零八落,这么多年以来,谢濯背地里操纵了数不清的事情,唯独这一件没能成功瞒住萧祈,可这偏偏是最要命的一件事。
越是情根深种就越束手无策,谢濯宁愿再去为萧祈夺一次江山都不想面对这个难题。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萧祈开口,坦白从宽会让萧祈心疼到钻进死胡同,不坦白从宽则会让萧祈先气个半死再心疼到钻进死胡同。
无论怎样处理都是死路一条,谢濯愁到在睡梦中也眉头紧锁,一心只想薅卫凌的头发泄愤。
到南州的第三日,谢濯又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直至子夜时分,他才被人捏着脸颊叫醒了。
肉乎乎的小手想使劲又不敢使劲,这般特殊的叫起方式实在没几个人能做到,谢濯忍着晕眩勉强睁开眼睛,只见依旧没长个子的小守湛正急得满头是汗。
“谢!谢哥哥!你快去看呀!陛下要下海寻药!谁说都不行——”
谢濯都不知道萧祈居然把净尘和守湛一起拖来了。
照守湛所说的,他和净尘也是临时被萧祈一道密旨拎出国寺带来南州的,萧祈这几日一直逼着净尘翻阅南州海图,如今竟是无论如何都要下海去寻什么灵药。
弦月悬天,云开雾散,临海的州府没有一丝风,甚至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这是个过于罕见的场面,罕见到许多在南州住了一辈子的老人都不曾见过。
谢濯披上外衣跌跌撞撞的跟着守湛往外去,长久的昏睡让他腿脚乏力,得亏守湛瓷实能扶住他,不然他恐怕得一路爬到门口。
谢濯察觉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但萧祈今日给他的药格外重,他从头到脚提不起一丝力气。
“阿祈……阿祈!——回来!你要去哪?”
天旋地转,连皎白澄明的月光都像是狂风中粼粼破碎的海浪,谢濯咬紧牙关迈过门槛,跌跌撞撞的追去街上,他未穿鞋袜,一双赤脚难免被砂石磨得发红。
“……我去一趟就回来。”
萧祈一身短打装束,内里穿着渔人下海所需的鱼皮料,谢濯喊他,他总不能不回头,他只得停下脚步回过身了,弯腰一兜,带着谢濯踩上了他的靴面,
“放心,他都告诉我了,我也都记下了。”
萧祈竭力保持住了平静,只是眉眼隐隐发红,他搂起谢濯单薄的肩头替他理好外衫,还俯首抵上谢濯眉心轻轻笑了一下。
“谢濯,你先听话,让我去给你取药。我们先把身体养好,别的日后再说。”
萧祈笑得勉强,连脊背都是硬挺着的,他在那白衣人人手中的铜盘上看到了谢濯的命数,他亲眼看见谢濯在越州之地一损再损,将先祖之荫尽数散去,也亲眼看见谢濯的命数从星辰之侧坠到血海深渊,就是因为替他转承了无数杀孽冤魂。
他欠谢濯的不仅仅是一条命,白衣人说若非谢濯以命为谋翻覆天下,辰梁与他都将不复存在。
“谢濯,你听话,这次让我来做,你只管等我。”
“不,不是……你说什么,阿祈,你看见什么了?你和我仔细说,什么药,是谁告诉你的?”
萧祈肝肠寸断,谢濯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卫凌应当知道他现在只需仔细休养就能平安,绝不可能去让萧祈求什么药。
“……我见到你师兄了。他有个铜盘,他都给我看了。他说你断了天命,得去海里归墟之地寻药,不然你,你活不了,你听话,让我去,这次换我,换我来——”
“……”
纤纤素手,裹挟带风,清脆悦耳,根根指痕清晰可见。
萧祈不清楚谢濯还能活多久,但他突然发现谢濯手上还是很有劲的。
“谢、谢濯?”
在心如刀绞表决心的时候挨上一巴掌,是个人都得脑子发懵,萧祈捂着左脸睁大了眼睛,要哭不哭的水汽还蓄在他眼睛里,一时不敢往外淌。
因为他平生头一次看见谢濯额角绷出了青筋,并且还挽起袖子深吸了一口气,梗着脖子对着空荡荡的街巷破口大骂。
“——越老四!越老四!你给我滚出来!你跟我家崽子说的什么屁话!你又不想要头发了是不是!”
“谢濯……”
“你闭嘴!越老四!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持铜盘星象,能出入山门,除了越清霜那个祸害没有第二个人。
谢濯气得牙根发痒脑门充血,他气他师兄多管闲事,也恨萧祈直肠子居然这么容易上到受骗。
南州海外归墟之地,藏天下异宝,那不过是民间传闻,归墟周围海流湍急,食人海兽不计其数,萧祈若是真这么傻呵呵的过去,怕是连骨头都不会沉到海底。
脑门充血的当口,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谢濯手背上经络毕显,即便趴在门口往外张望的守湛吓得直缩脖子,他也张牙舞爪的从萧祈怀里扭出来,作势就要去抓门口的实木门栓抡人。
“不是,谢濯那个……”
萧祈额上见汗,谢濯身子虚,骂人都带得身形发抖,他神色复杂的紧紧抱住谢濯不让他乱动,生怕谢濯背过气去。
“你也闭——”
谢濯难得凶到炸毛,他又是一巴掌拨开萧祈的脑袋,正要气势汹汹的弯腰去捞凶器,但这世上还是有人能制住他的。
小守湛大概是想跨过门槛来拉架,无奈腿短,又一次骑门槛难下,翩然出现的白衣人伸出手来将他扶稳,又抬手对着谢濯白白净净的额头弹了一个清脆无比的脑瓜崩。
——这又是一个同谢濯极其相似的人,甚至比越清霜还要相似。
硬要说些不同,那便是他眼底藏匿的东西更多,仿佛沉淀着千年无言的山海岁月。
“行,总算是学会骂人了,不是光薅人头发了。不错,看来这一往情深没白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