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几日,梁帝瞧着便比先前更加苍老了。眼皮耷拉下来,面上皱纹深而纵横,憔悴至极。
宋清安察觉到梁帝的惊愕,眼底笑意渐深。
她确是故意的……梁帝正是虚弱时候,她想再添把火。
“……玄素?”
梁帝张了张口,发出一阵“嗬嗬”气音。良久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游移不定地说道。
“玄素”是淑妃名讳,梁帝混沌间,将宋清安错认成了淑妃。
宋清安神情微变,像是僵在了原地。
梁帝这一声的声音并不大,也是宋清安离得近才听清楚了。但在姜芷听来便是一团模糊,她只见宋清安神色变化,不由疑惑向前。
“……玄素!”
梁帝声音又高了些,这下姜芷也听见了。她愣在那里,面色陡转。
宋清安像是被吓到,愕然僵在原处,梁帝情绪一激动,便又是猛烈咳嗽一阵。但他顾不上这些,一把抓上宋清安的手臂。
“你……你来做什么?你要来带朕走吗?”
梁帝说得短促,像是下一瞬便会喘不过气来。宋清安身子一颤,忙摇了摇头,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陛下……”
她无意识般念着,梁帝仿佛又被刺激了一下。
“你自己寻死,如今……如今来找朕做什么!”梁帝抓着宋清安的手又一用力,将她抓得生疼。
宋清安眼睫颤了颤,滚下一滴泪来。
姜芷的面色已然十分难看,她向两侧侍从使过眼色,那几人忙上前将梁帝与宋清安分开。
但不知为何,分明很虚弱的梁帝却将宋清安抓得死紧,那几个侍从都没能拉动。
“朕没有错!都是你自找的!”梁帝像是用尽气力喊着,说着说着,便低低笑了起来。
“……父亲,是我啊。”宋清安破天荒喊了声“父亲”,然梁帝笑声愈发高起,将这声“父亲”盖了过去。
侍从们冒着大不敬之罪,强行掰开梁帝的手指,终于将二人分开。
宋清安失魂落魄站在一旁,泪水涟涟,顺着面颊落下,砸到地砖上。
殿中其余人皆不安惴惴,梁帝说的那些,他们几乎都听见了……关于已故淑妃的事,宫中从未有人敢提起。他们纷纷将头埋低,生怕姜芷要治死罪。
梁帝被拉开后便在榻上挥舞着手,口中胡乱说着什么,看起来疯癫至极。姜芷上前唤了几声,都没能让梁帝清醒过来。
“没用的奴才,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御医啊!”
姜芷向一旁侍从厉声喝道,她从未对下人如此疾言厉色,一时那人都抖了抖,慌里慌张往外去了。
“……娘娘,都怪我……我便不该来的……”
宋清安蹙眉哀哀哭着,拿着帕子胡乱拭泪。
姜芷心中气闷,但方才她都在一旁瞧着,宋清安不曾做手脚,反应也极为正常。她不好发作,只得憋着气安慰:“……是本宫考虑不周,不关公主的事。”
“那陛下……陛下他……”
宋清安身子晃了晃,像是站不稳似的。她颤声问着,一面看向帐中那人,哀伤眸色遮掩下却是汹涌的笑意。
姜芷闭眸长舒一气,极疲惫般:“冬若,扶公主去休息一下。”
“是。”冬若对殿中的混乱视若无睹,面色如常到宋清安跟前,“公主,婢子带您出去。”
宋清安眉黛紧蹙,眼睛和鼻尖都晕了红。她微微点了点头,迈步时却像气力不支一般要倒下去。幸好冬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公主当心。”
冬若低声说着,扶着宋清安离开了偏殿。
姜芷颇为头疼地看向梁帝,他已不笑了,嘴里却依旧在说着什么。
她眸色暗下,梁帝并不是分不清宋清安与淑妃。这母女二人只是有些相似,却没到神似一人的地步。
所以……是宋清安做了什么吗?
不应当啊……姜芷蹙眉想着,她也曾见过淑妃,若宋清安真有意引导,那在她见到宋清安时,便会觉得不对了。
今日宋清安的模样,分明与寻常无异,怎会让梁帝就想到了淑妃呢?
“殿中之事,若有人敢多嘴,格杀勿论。”
姜芷沉下脸,冷声说道。宫人纷纷跪伏下去:“婢子/奴遵命。”
“公主现在此歇息片刻,婢子去叫竹烟姑娘来。”
那厢,冬若已将宋清安扶到了清静的一处殿中。竹烟还在正殿外等着,冬若便如是与宋清安道。
“有劳姑姑。”
宋清安低目谢道,冬若与其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殿中无人,宋清安坐在软榻上,用帕子遮掩了大半面容。
梁帝会想起淑妃,自然……自然是她故意的。
宫里只有她和梁帝知道,母亲走的那日,穿了什么衣裳。
也恰好梁帝病中昏沉……才会真的错认了。
宋清安低目望了眼自己身上的藤紫色衣衫,泪珠直直落下。
尽管已经无人在此,但她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在衣上留下一团团洇湿痕迹。额角突突跳着,胀得发疼,似乎血液要从其中喷出。
母亲……
宋清安深吸一气,却连呼吸都在颤抖。
梁帝方才对着她唤淑妃名讳时,她心中翻腾起滔天恨意。
她恨不能活活掐死他……
“公主!”
竹烟入殿见此,不免心惊。
宋清安抬目看去,将竹烟吓得又是一愣。
“公主……婢子听冬若说,宸妃娘娘那里要忙,让婢子带公主回去。”
竹烟小心翼翼说着,一面上前去扶她。
宋清安低敛眼睫盖住了眸中神色,轻轻应了一声。
竹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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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回明光宫,宋清安便吩咐备水沐浴。
洗室内热气蒸腾,宋清安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在水中搓着双臂。
那是被梁帝抓过的地方。
原先白皙的皮肤已被搓得通红,她又用力,两处都在隐隐作疼,像是要破皮了。宋清安却浑若未觉般,木着脸重复着动作。
她直洗得浴桶中的水都凉了才停下来。
像是失去气力般,她身子松懈下来,尽数倚靠在浴桶上,人往水里滑落了一点。水面没过肩头,又没到下巴。
果然……每次一与那人近距离接触,就会让她无比恶心。
罢了,眼下那该死之人,恐怕正受尽折磨。或许……或许再无清醒之日。
她呆愣了一会儿,忽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破碎声音。
水珠顺着手背滑过手臂,无声没入水面中。她肩头颤着,似哭似笑,似悲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