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春狩启,梁帝祭过天地后,队伍便自宫中出发。遥遥数十里,一眼望到头。

  都知监早早开道完毕,四下闲人退避,素日繁华的京中此时宛若一座空城。

  围猎场就在京郊不远处,若是快马加鞭,只需几个时辰便可到达。但因所谓皇家威仪,加之梁帝的身子不大好,车队行得缓慢,要花去大半时日。

  宋清澜早已请旨回了临州,宋清怀骑了马与羽林卫们同行。是以这马车竟是让宋清安一人独占了。

  裴卿又换上了那身扎眼的蟒袍,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梁帝龙架一侧。玉带于腰间收紧,束出好看硬朗的线条,一截窄腰如一把凌厉弯刀。

  宋清安悄悄掀起小帘,从缝隙看出去,去寻裴卿的身影。

  哪怕只是背影,那人瞧着依旧令人心神俱颤。

  宋清安微眯了眼,在裴卿转头之前放下了帘子。

  视线越过车马侍从,最终落在那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裴卿只瞥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唇角浮起淡得几乎瞧不见的笑意。

  一时只闻车声辚辚,以及羽林卫身上甲胄相碰之声。宋清安斜倚在软榻上,马车行得慢,便也算平稳,她几乎要睡过去时,马车却猛地一震,几乎将她颠下榻去。

  “公主。”

  马车里头的竹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宋清安复又坐稳,一手按在额角:“怎么回事?”

  “婢子去看看。”

  竹烟说着就要下去看,外头却响起喧闹之声。

  “草民恳请陛下作主!”

  “等等。”

  宋清安素手扬起,拦下了竹烟,面色渐渐凝重。她于厢内静默了一会儿,旋即挑开帘子,向外瞥去。

  按说有都知监开道,今日不该还有百姓上街,更不该有百姓胆大到来拦御驾。

  然此时的道路上却乌泱泱跪了一群人,正此起彼伏呼喊着什么。先前马车一颠簸,正是因那群百姓突然冲出拦在御驾之前,车夫避让不及,紧急勒了马。

  眼下那群人似是豁出命一般拦在御驾之前,不管缇骑如何呼喝驱赶,他们都不曾往后退半步。

  宋清安皱了皱眉,此时连围场都没到,就遇上这档子事,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裴卿漆眸深沉,厂卫几次警告都不见效果。此次随裴卿来的是魏平,他甫一开始便对此不耐,这些更失了耐心。

  魏平回过头,去向裴卿求许可。

  裴卿下巴微抬,手掌轻抚着有些躁动的马匹,递给魏平一个眼色。

  魏平得了令,手中刀扬起,就要下达动手的命令。

  “裴卿,怎么回事?”

  苍老的声音从御驾中传出,魏平不甘地将刀收起,裴卿抚马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勒起缰绳,驱着马靠近御驾。

  那些先前还在喊冤的人也噤了声,道上一时安静下来。

  宋清安低眸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从那些人口中,她已听出了大概的意思。

  那些前来拦御驾的,都是先前在东厂的行动中,被捉去之人的亲人。

  便是那次……兄长带她亲眼瞧了的东厂行动。

  如此说倒像是合情合理,但东厂如此行事已好多年了,甚至更早些时候,这些相关之人也会被一并处置。

  讽刺点说,他们还能活着来此拦御驾,已是东厂格外恩典。

  宋清安心中觉得不对劲。

  这些人怎么都不该有如此的胆子,来此阻拦御驾,当着裴卿的面指斥他。

  莫非是……被煽动的吗?

  若是如此,其后之人又为的是什么?

  那厢裴卿已与梁帝低声禀话完毕,梁帝显然不想管此事,比起这些,他更为车驾被拦而感到极度不悦。

  “大好的日子,不要见血。”

  “是,陛下。”

  裴卿唇边笑意浅淡,薄唇红得渗血般,深黑漆眸更如地狱鬼魅。

  “魏平。”

  “是。”

  魏平垂首应过,一扬手,身后厂卫一拥而上,无声无息将人尽数带走,道路复又畅通空旷。

  如此一来,护卫的人便少了近一半。其后的羽林卫随之上前,算是补了空,车队继续缓缓而行。

  宋清安端坐在马车中,早已没了睡意。

  她总觉得这像极了调虎离山……

  到达围场时,宋清安从马车上下来,还感到些许恍惚。

  竟真的无事了……难道就那么简单吗?

  她兀自思量时,感到自身后传来灼热的视线。

  宋清安回身望去,便见几个大臣女眷正往她的方向眺来。

  能来春狩这般场合的女眷,大多身手不凡,武功不输男子。

  宋清安的才名在京中也算有了,但武上……

  大多人都知道,昭定公主的身子弱,乃是在冷宫中留下的病根。

  对她来说,能勉强骑个马都算不错了。

  宋清安唇角微勾,与她们福了福身算作问候。

  其中有人与她笑了一笑,算是回应。

  宋清安回过身,领着竹烟随围场侍从向自己的行宫而去。

  裴卿并未跟随梁帝,那抹显眼的红色依然在原处,身前是魏平在禀话。

  宋清安经过裴卿身边时,不由自主多瞧了魏平一眼。

  “公主。”

  裴卿侧眸低唤了一声,与她微微颔首。

  似是有意收敛了寒气锋芒,宋清安并未从他看来的眼神中体会到凛冽之感。

  落在旁人眼中,这已算是裴卿与宋清安问礼了。

  毕竟除了梁帝,裴卿可从不行任何礼。

  一时望向宋清安的众多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复杂。

  旁的人不知,宋清安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哪是什么问安,分明就是警告。

  真是小心眼,连多看身边的人都不行。

  宋清安心中嗤之以鼻,面上笑意柔和,与他轻轻福身。

  “裴掌印安。”

  裴卿没再看她,早将视线挪了回去。

  宋清安收回目光,让那侍从继续领路,自己则微垂了眼睑,若有所思。

  与裴卿相识了这些时日,她几乎默认跟着裴卿的就是刘泉了。

  然这次,她却没有看见刘泉的身影,反而是这眼生的人。

  从前也不见裴卿对她与刘泉接触有异议……怎会这下连看一眼都不成了呢?

  裴卿不应当是什么不理智的人。

  所以……这个人,和刘泉是不一样的。

  他要更危险,或许对裴卿来说……也更难以掌控。

  那便是……所谓的“疯狗”吗?

  背对着裴卿,宋清安无声地笑了笑。

  若是“疯狗”疯起来,会咬自己的主人吗?